在泡桐花盛开的时节,我突然迷上了寻访长沙的老街古巷。确切地说,我迷上的是泡桐树。那种树干挺拔、粗枝大叶,花团锦簇、生机勃勃的大树。从前,在我出生的那个山村,哪家生了个女孩,就会在自家屋前种上一棵,等到女儿长大出嫁时,用来打陪嫁的木盆和木桶。可惜的是,在我大学毕业后,村里出现了打工潮,一家家人去楼空,本来到处可见的泡桐树竟然不见了踪影。从此,好多年没有见到泡桐树了。来长沙定居几年后,一次偶然听朋友说起,长沙的那些老街旧巷里还有很多泡桐树,立马勾起了儿时的回忆,就像突然听到了杳无音信的亲人的消息,顿时热泪盈眶。
起初,我只是在自己的日记里列出了一串名单:一步两搭桥、二里半、三王街、四方坪、伍家岭、六堆子巷、赐闲湖……我并非长沙土著,除了熟悉四方坪与伍家岭,其它的几处还陌生得很。那天,从八一桥止间书吧出来,因为在友情上受挫,有些心灰意冷,便自斟自饮,喝了两杯红酒,生出一些醉意,身形飘忽地晃荡到了中山路上。但来到一个小巷的路口时,竟然与一棵泡桐不期而遇。我上下打量,就像面对一个久别重逢的亲人。 那棵嵌在古巷墙根的泡桐树,它的主干有约两米,全裹在水泥砖墙里,交织的电线似一张灰色的网,而此时的泡桐树,似不小心跌进网里的一尾鱼。明明网住了,可满树的紫色唇形花朵,伴着树枝自墙角伸出来,又铆足了劲般想攀爬上蓝天。我站在泡桐树下,任风吹落紫色的花瓣落在我的头发上、身上。树对面是一排矮小的店铺,拐角那家店铺前坐着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老人旁边的门,原本是红漆门,岁月斑驳了它,成了灰白与暗红的混搭,并非破落,反倒有些岁月沉积的厚度。如同眼前的老人,他的脸被岁月薰染成了混杂的颜色,并非枯老的颜色,反倒是如古树般呈现令人信任的厚重。 门旁边的灰白色的水泥灰浆抹就的墙上,钉着一块铁牌,黑底白字——六堆子巷。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六堆子巷,仿佛一个懵懂无知的人来到了历史的深处,来到了万国来朝的盛唐,来到了长河落日的晚清,来到了晨曦初升的民国……走在石板路上,我分明听到了达达的马蹄声,就像诗人郑愁予所说的,那是一个美丽的错误,但同时,就像网络上流行的说法,我感觉到自己在一个正确的地方,遇到了一个对的人。 遇见,其实并非偶然,不是此时,就是彼时。因为这几个字早就刻在我寻访的笔记本上。只是这样不经意的遇见,让我多了一份难得的心思。既然难得,我自然会细心去领会、去品味。即便是一块砖,一块瓦,一层石墙上的青苔,我都有了去细细触抚的冲动。 真静,静到我听见一些声音,从那些刻在麻石路上的凹纹上传出来。那是一百多年前晚清维新派人士的声音,如此沧桑、柔绵,如此清晰、辽阔。熊希龄、谭嗣同、唐才常等等,那些耳熟能详的名字,猛地让我停住脚步。一时间眼目大开,我仿佛看到了他们在六堆子孝廉堂里的聚会。一个比一个年轻,一个比一个生猛,一个比一个热血。他们心忧天下,敢为人先,呈现出一派独特的湖湘精神气质,赋予了当今湖南人的宏大气魄。 从巷子小木屋雕花窗口探出头的少年,也许并不知道这些;停留在老宅屋檐下的蝙蝠,兴许也没听到那孝廉堂里铮铮有声;那些挺拔在古巷的泡桐树,将记忆嵌入深凹的木纹里;而睁大眼睛安静地呆在树上的白猫,眼眸里深藏警惕。如同此刻的我——一个不胜酒力,且感时花溅泪的弱女子,深怕再一次被友情所伤,带着一些忧郁。 我的忧郁随着那片飘荡下来的泡桐花,多了一些其它的情愫。四月的长沙,正是梅雨季节,昨日的淅淅沥沥,让空气尚存雨的味道。我想像昨日这古巷的情景,恍惚中几把梦幻般的雨伞在泡桐花中飘来飘去,宛若戴望舒《雨巷》中的油纸伞飘进了古巷。 我不是那个撑油纸伞的姑娘。我的忧郁与雨季无关。相关的是一些抓不着却又分明如影相随的东西,仿佛那段再也找不回来的友情,失去了,却又云雾般在你的心间萦绕。 而小巷却如此宁静,拄着拐杖站在门口的老人,我看到了他的目光,分明在细细打量我,因为我像个寻宝者,细抚这里的老墙,雕花木窗,甚至捡拾地上的泡桐花。 头顶的阳光从云层跳跃出来,耀眼的光芒洒在我身上,仿佛要将那忧郁驱散。而我握住泡桐花时,像在喧嚣的时代里坚守住最后的诗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