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石堂一边愁一边想心事,不知不觉泄露了行踪,一颗脑袋被灯光斜斜地打到柳钧面前,被柳钧吃惊地捕捉。
柳钧伸长脖子,正好看到他爸背着手低着头,想着心事的样子。柳钧奇道:“爸,你什么时候来的?”
柳石堂回过神来,忙笑道:“刚来,正好路过,过来看看。这是……很贵的补偿导线?串什么呢?”
“给补偿导线做保温层。刚才去哪儿了?”
柳石堂其实是自家里出来,见问,就撒了个谎,“我去见一个朋友,看他刚造出来的仪表冲床。现在不是做小首饰的多吗,那种仪表冲床好卖得不行。我那朋友找来一台日本的,拆开来整整仿造了半年,成了,我看冲出来的冲件已经蛮好。订单都做不过来。”
“爸爸是不是也希望我做你朋友那样的模仿?”
“呃,嘿嘿,你们留学过的人,不肯模仿,怕折了面子。”
“不是不肯模仿,而是不肯粗仿。爸一定见过日本产的原机吧,你朋友仿出来的是不是体积整整要大一倍还多?”
“呃,不止大一倍,日本的可以放家里的实木桌上使,我朋友仿的得放水泥地上,还得四脚拿地脚螺丝固定。”
“爸,这就是粗仿最大的问题。以为是一根轴,但是人家的轴能带动,粗仿的换上去转几下就扭麻花了,这其中不仅是材质问题,还牵涉到很细微的设计问题。粗仿的人一般都不肯下力气研究个为什么,而普遍是把轴加粗加长,使受力加大。那么这儿加一点,那儿加一点,最终结果,小小一台冲床给模仿成巨无霸了。这种事儿我早听说过。我现在的工作是精仿,但也不能说是仿,是彻底弄清原理,利用现有科学知识和加工技能达到目前能达到的最佳设计。”
“可是,朋友即使这么粗仿一下,日子也过得蛮好,还有出口东南亚的单子,每天都做不过来。我们何不也找一些类似的,多仿几种。你比我那朋友肯定快手得多。”
“爸,既然容易模仿,那么今天你朋友模仿,明天我朋友仿,到最后大家都会做了,结果又是辛苦一场,只卖个成本价。其实我们未必一定要做整台设备,我见过的有些专家一辈子只研究一种零件,公司也只做一种产品,可也做得世界闻名,效益非常好。”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中国那么大,市场也有那么大,机械产品又有那么多,我们只要一年仿一种,日子就能好过得不行,是吧?既然如此,又何必自讨苦吃呢?”
“爸,人活着还得争气。”
“唉,古人老话说,争气不争财啊……”
“爸,我知道你的顾虑,你一怕不等我这儿研究出眉目,你已经被我掏空;二怕研究出来的东西批量生产后达不到应有的效益。是不是?我跟你保证……”
柳石堂打断儿子的话,免得儿子诅咒发誓,“你拿什么跟我保证?你再有什么,我能跟你要?唉,爸爸只是瞎操心,你认真做吧,你争气,爸爸总是支持你的。”
柳石堂说完,怀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背着手转回身走了。寂静的原翻砂车间里,一个人的脚步声显得异常寥落。柳钧怔怔看着爸爸的背影,忍不住大声道:“爸爸,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柳石堂没有回头,走了。走到外面,满心一团糟,对着冰凉的空气吐纳。隔壁是正白天黑夜赶工的大车间,机器在夜色中轰鸣。柳石堂听了会儿,没走进去,怏怏地离开。
柳钧心中前所未有的沉重。以往在公司呈交方案的时候,也须考虑经济效益,经常是一个方案反复修改,做到完美才能动手,他以前当上小头目时候已经以为责任很重。可这回不仅他自己早有认识,清楚用的是自家有限的一些人民币,而今天爸爸又一次地提醒了他。他越发体会自己身上担子的沉重。一时,许多想法,许多考虑,一起纷纷扰扰袭上心头。心乱的时候,他再无法安安静静地安装手上的热电偶。
可是,柳钧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他看了一眼,正是这几天见了他爱理不理的老黄。他叫了一声“黄叔”,就逼自己专心做手头的活儿,不让老黄看出端倪。
老黄瘪着嘴过来,不大看得懂柳钧在做什么,可依然冷嘲热讽地道:“太子还要自己动手吗?这种粗活,你说一声,都交给我们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