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台凌于平地,视线通畅,旧为官宦墨客抒怀养性的境地。想那月白风清之夜,三两喁喁或独坐沉吟,偶有酒后狂狷之士清夜临风、纵声长啸,胸襟沉郁竟扫而去。庭院深深,万籁俱寂,月华如水,轻风流韵,时而抚琴一曲,时而凭栏遥望,踌躇与心念交融,落寞与缱绻杂陈,月台便也做了文人亘古萦怀的主题,成为掩埋在历史疼痛中的承载。南宋理学大师朱熹的弟子陈文蔚有《月台观月》诗云:“秋来无日不登临,独喜今宵月满襟。仰面青天思把酒,寄情古调欲携琴。凉风舞袂身将举,白露沾衣夜向深。要看一台清影满,尽教移转碧梧阴。”千百年来,牵引了无数感慨吟咏不绝,诗词传世,风月载情,月台也因此化为怀古思幽的情结所在。
若以此观,母亲的月台无疑冲撞了些许风雅,它是简陋的、逼仄的,又是灰暗的。而且除了情感偏执的凝聚,它似乎没在任何时刻,归属于母亲的名分所有。
孩提时代,平素很少走亲戚,每年按风俗正月初二跟随父母去看望姥姥。两村相距不远,步行计二十分钟。过两条小河,一桥独木一桥宽阔。不结冰的时候,流水潺潺,妙如欢歌。姥姥家的院子好大,屋舍绵连,天井宽广。姥姥和三舅住在前院,走过断壁残垣的甬道,后院左右厢房各住了大舅和二舅两家。后院的正房北屋是座古老的建筑,飞檐翘角,土墙青瓦,沧桑、高大、破败。门前有一个三米见方、高过米半的台子,灰白平整的五级石头台阶,同样灰白半封闭的半米石头围栏。登上月台,正前方一米多点的开口对着房门。记忆里的褐色厚重木门被锈迹斑斑的铜锁,永远的紧紧地束缚。西边毗邻一株枝柯横生的石榴,东畔是一棵挺拔如盖的梧桐。我和伙伴们多喜欢利用石台地势玩“攻城”攀爬的游戏,磨坏了过年的新衣服,往往遭到大人严厉的训斥,但在游戏的强烈吸引里忘乎所以、乐此不疲。石榴花开,梧桐叶落,坠落在寂静光阴里的那些,敲在石材上分外清脆,童年清浅的懵懂一下就被震碎了,声断而今。每次薄暮时候,将要返程之际,二舅家养的鸡都会莫名其妙地飞到石榴树上栖宿。这是与表兄弟姐妹贪恋玩趣、意犹未尽间的笑谈场景。
偶尔大人们都到前院喝酒说话,东西厢房门扉紧锁,独自攀了月台再爬上围栏摘石榴,或者用力推拥宽阔的旧木门,好奇地从门缝里看神秘的老房子,室内黑暗模糊、深邃迷离,有潮湿荒寒的尘埃味道冲进鼻腔。风一吹,墙檐上茅草摇曳,空阶寂寂,庭院无人,很多关于《聊斋》和准《聊斋》的传说在脑海里层出错现,莫名的恐惧急令我慌乱迅速的逃离。
稍大些,零零碎碎地从大人嘴里知道了一些情况,母亲幼年丧母,过年去看望的姥姥是母亲的婶娘,三舅是母亲的堂弟。我的亲姥姥病逝时,闪下了两男三女五个孩子,三个女儿具大,母亲行三。弥留之际的姥姥把长女,比母亲大十来岁的大姨叫到身边一一交代孩子的生辰,按照先儿后女的顺序,说到母亲时早已气息奄奄,所以母亲就没有原本的生日。我们现在为她过生日就选在母亲节那天。
姥姥辞世后,姥爷续弦。放弃孩子是母亲后母婚嫁的前提,于是没了死去的母亲,又面临着失去活着的父亲的五个孩子进行了激烈而无力地抗争。最终他们的父亲决绝而去,五个孩子相依为命,抱定了悲苦的童年。
母亲们的痛苦和悲愤,晚辈完全可以模拟体验,沦肌浃髓的刻骨悲哀在这风云变幻的人间又是如此易于湮没的寻常。
姥爷兄弟二人异爨,他分要了后院。前院的叔叔婶婶尽力的照顾着形同孤儿的五个侄女,不幸叔姥爷英年早逝,婶姥娘一直看着五个苦命的孩子,顽强的拮据生活、共同长大和先后成家。在那间古朴的月台上,母亲和她的姐姐弟弟们挣扎着度过了危及生存的童年、动乱彷徨的少年和奔波凄苦的青年。来不及绚烂她少女的梦幻,就必须辗转在生活的无奈和艰辛的劳作里。母亲在花开叶落间匆忙收拾起所有年轻的心事,也在霜月弥漫的夜晚打理凌乱的心愿束之高阁。就在石质的方寸之间,她深植了感恩与仇恨,修炼着安身立命的最初情怀。她们在命运的排布下往复月台,又在生命的不屈间离开它,走向幸福和温暖的新鲜归宿。母亲姐妹三人嫁了相邻的不同村庄的平朴人家,柴米油盐、自得其乐,两个舅舅也衣食无虞、安好常在。后来大姨一家为了生活下关东,在遥远的哈尔滨安家落户,上了初中的我常替母亲给大姨写信,母亲口述我执笔,诉说患难中长大,长大后分离的姐妹间的离情别绪。母亲成功地完成了基因的遗传和情愫的传递,她的婶娘,我的非亲胜亲的姥姥去世后,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频频梦见她端坐太师椅望着我,我频频哭醒。
因为幼年家境的窘迫,母亲没上过几年学。但母亲的口才绝佳,总能用最简单的话准确表达最淋漓的意思。小的时候就没几个人敢欺负她,成年后的她说出的话直逼人心,总叫人感觉不是热乎乎就是冷飕飕。母亲又是聪慧的,硬是靠孜孜不倦地自学和绞尽脑汁地努力拿到了医师证书。远离了月台的母亲,靠着数十年如一日的精明、苦累和算计,经营出一方自己的天地:子女独立,家境优越和遍及乡里的威信。我有份讳莫如深的笃定认识,我整个家族在地方上的凝聚和影响,在母亲百年之后必然消失殆尽、随之而去。
数年前,大姨和姨父眷念故土,得闲回家久居。他们多年离家早无荫蔽容身之处,先是轮住各亲戚家,后来经济宽裕的二舅自作主张,修葺粉饰了带月台的老屋,供他们起居使用。姨父很少饮酒,烟瘾很大。我数次请姨父吃饭,他也乐得和我闲侃冰城风情、社会现状,无论气氛如何热烈,他的酒总是浅尝辄止、半杯停饮。他们要回哈尔滨的前夕,父母携我去看望。闲置多年、无人居住的院子,老屋前的石榴和梧桐都已伐去,没有了喇叭样石榴花、梧桐落叶和扑棱翅膀的鸡,老宅叫我陌生到恍惚,也不再给我不安和神秘。我拿了几支朋友从国外带来的雪茄,姨夫很高兴,甚至有些激动,资深烟民的兴致所在嘛。我和父亲、姨夫喝茶、吸烟并谈天说地,风霜经久、人情历尽的成年人对于离别没有多少低落。谈笑风生之余,回头看见母亲和大姨在门前月台上窃窃私语,不时地瞥一眼我们三个老少两辈的男人。我借扔烟蒂踱到月台,两位母亲打住了话语。大姨肘撑身子斜倚在月台一侧,另一侧母亲手扶着石面围栏,眼睛看看变形的厢房屋脊,又掠过屋脊看更远的高树和天空。我只能不语,在静默里感受一些无言的讯息。良久,母亲说“你姨夫身体很不好,让他少吸点烟,你自家也是。”回到屋里,再听父亲姨夫爽朗的笑声,外强中干的尊严背后竟清晰可闻脆弱心灵的悲凉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