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中国年度散文(全文在线阅读) > 还有给母亲过生日的期盼
武歆
一
父亲的故去,除了年岁太大、自身疾病之外,还与母亲有着重要的关联。
在父亲去世前一年或是两年,也可能再多几年吧,浑身是病的母亲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她由最初怀疑我们子女偷她的衣服、偷她的钱,到最后又怀疑父亲也偷她的钱,更甚的是,总说晚上有人把门打开,进来了许多陌生人,那些陌生人在屋子里到处走动,又吃又喝,还往外搬运东西。母亲每天生活在幻想的恐惧中,夜晚不能关灯,要把所有的灯打开,然后她惊恐地看着四周,浑身颤抖。我在家最小,很多时候父母由我照顾,看病、买药,还有家里的诸多事情,基本上都由我来操办。那天我把哥哥姐姐全都叫来,我们围坐在母亲周围,用柔软的话语和一双双手来安慰母亲,同时商量着下一步解决的办法。母亲不听我们说什么,目光如鼠,惊恐不安,她想把身体缩进木头里、墙壁里、瓷砖里,她喊着“走、走,回家、回家”,告诉她这就是家,她不相信,只想着离开屋子。
母亲如此折腾了小半年,渐渐地不认识人了,也不知道饥渴,很快又完全丧失了记忆,不认识别人,也不认识自己,阳光、空气、桌椅板凳,母亲都不在意,或者说无视身边的各种存在,但只盯着一个人,或者说,只是仇视一个人——父亲。母亲仿佛把世间所有的仇恨都集中在父亲身上,深仇大恨一样死死地盯着“不共戴天”的父亲。
父亲喜欢闭目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在温暖的阳光中打着瞌睡,偶尔还会发出轻微的鼾声。那个老旧的沙发是他70岁时自己做的,虽然样子不好看,但是非常舒服,是父亲“量体裁衣”送给自己的一件礼物,当然也给母亲做了一个,可是母亲不喜欢,她像仇视父亲一样仇视那个沙发,她不坐,一次都不坐,好像有一次我还看见母亲用拐杖狠狠地敲打那个沙发。母亲每次从父亲所坐的沙发旁走过去,都会双眼死命地瞪着父亲,突然会用拐杖拨打父亲的腿,父亲气得满脸通红,恨恨地骂了一句,然后一边气哼哼地站起来,一边把两粒硝酸甘油片放进嘴里,转身去自己的屋里躺着。
母亲就是看不惯父亲坐在沙发上的样子,更气愤父亲坐在沙发上打盹,早年母亲还能勉强拄拐杖走路时,每次从坐在沙发上的父亲身边走过去,定会用拐杖敲打一下沙发,或是故意碰一下父亲的腿。后来走不了路,开始坐轮椅,她就用双脚蹭地,把轮椅蹭到可以够得着譬如折扇、靠垫、糖果、水果等物品的地方,先是安静地坐着,趁人不注意,突然抓起来,不顾一切地朝父亲扔过去,母亲没有力气,根本扔不远,但是扔的动作出来了,父亲看得明白。母亲扔完东西,开始诅咒父亲,一声连一声地质问父亲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不去死?父亲耳背,听不见,但能看见母亲凶神恶煞的样子,想必知道母亲在说什么。父亲肯定知道,怎么能不知道呢?据讲彼此一起生活20年以上的夫妻可以换肾而肌体并不排斥,也就是说一起生活久了,两个人就会变成一个人。
患有严重心脏供血不足还有心绞痛的父亲,望着面目狰狞的母亲,一句话不说,始终就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与自己生活了半个多世纪的女人。父亲去世前一个多月,有一天突然跟我说他想死了,不想活了,没意思。我安慰父亲,我说我妈脑子糊涂,不要与她生气。父亲愁苦地说,你妈这么闹,我活着还有啥意思?我不怕年老有病,就怕吵架,好好地过日子多好呀,这样闹腾的日子实在没有意思。父亲说着,便是一连串的哀叹声,眼睛里闪着委屈的晶莹泪花。父亲的病就怕着急、生气,可偏偏身边的这个人就是让他生气着急,从某种角度讲,母亲的喧闹也是导致父亲病情加重的原因之一。
我知道,母亲不满意和父亲的婚姻。父亲去世前,他们在一起生活接近70年了。在这70年中,母亲似乎一点都不快乐,年轻时父亲脾气大,母亲不敢讲话,那时候生活困难,当吃饭都成问题的时候,“感情”这东西就被掩埋起来,但母亲始终不快乐,觉得这辈子最大的不幸就是嫁错了人。那时我们兄弟姐妹年龄都小,没有人注意父母的感情,父母也不可能跟我们讲述他们的心情。后来我们兄弟姐妹长大了,相继成家了,父母亲也老了,他们也能光明正大地表达对对方的看法。父亲认为母亲不懂生活,没有情趣,脑子笨,连电话都不会拨;母亲则认为父亲没有文化,没有本事,一辈子就是一个工人,是个大老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