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人的成长来说,父亲和母亲都至关重要。不过对我来说,父亲的影响要大得多,而且,我对这种影响的理解直至现在还不完全,虽然父亲离开我已经好多年了。
按理说,母亲应该对我的影响大一点,她出生于一个大家族,连她在内,外婆生了十几个儿女,母亲排行倒数第二,哥哥姐姐中参加革命的不少,有几个后来地位可以说得上显赫。我小的时候,父亲长年在乡下工作,平时都是母亲照顾三个孩子,还有乡下的爷爷奶奶,条件不上不下,也够难为她的,家里的难事小孩子能知道多少呢?常常是母亲在一边抹眼泪,我们却在一边嬉笑打闹。 父亲周末回家对我们来说是一件大事,大概也是他的一件大事。现在想来,父亲是一个负责任的人,因为平时不在家,他让我们三个儿女把这一周的学习与生活情况各说一遍,他一边听,一边翻着作业本。我父亲是师范毕业的,属于那种全科老师,语文、数学和音乐更是他的强项。我觉得他听的时候好像也不怎么认真,甚至觉得他是不是在走神,但等我们说完了,他总能一下子抓住我们的要害。他特别不能容忍我们惹母亲生气,这种严厉里大概也有对妻子的愧疚吧? 父亲是个传统的人,守着耕读传家的古训。好像我祖辈没有念过书,但是,对念书却特别有执念,祖父母特别以他们这个唯一,也是念过书的儿子为骄傲,我们回乡下,爷爷奶奶树立的榜样就是我们的父亲,仿佛天底下只有他们的儿子念过书,能识字,有才学。我的文学启蒙就是父亲读师范时留下来的课本,那时师范的语文是语言与文学分开来编的,祖父小心翼翼地把吊在屋梁上的一大堆书拿下来,掸去灰尘,打开一层层裹纸,说,这是你爸爸上学时的书,你接着念吧。于是,我看到了那三大册文学书,与我们的语文课本完全不一样的书。我还看到了父亲在书上的五颜六色的眉批,看到了父亲的读书生活,甚至,能够隐约体会到了父亲内心的世界,以及他对文学、对生活的理解。 父亲是一个文字功夫很好的人,他做过记者,做过秘书,做过检察院书记员。稍大以后,我在档案馆看到父亲在南通的《江海晚报》、家乡的《海安报》写的新闻和通讯,有的大通讯整整一版。父亲做记者的时间不长,好像没在省报发过作品,所以,他动不动就对我说,你要在《新华日报》发文章啊,搞得我压力很大。 父亲对我说:文章立身。这四个字我一直记着,我还教给我女儿和学生。他不是说以文章谋生,像科考那样以一篇文章跳龙门。他的意思是,人的一生也是在写一篇文章,从立意,到起承转合,直至语言和标点符号,都不能错啊。我记得他说这四个字的时候一声喟叹——"都不能错啊!"然后又补充说,如果能注意修辞,写得精彩就更好了。 父亲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而且兴趣广泛。每到一个地方,每换一个工作,他都会成为大家喜欢的人,都会发现不同的乐趣。许多人经常惊讶地对父亲说,你怎么会发现这个的?我们在这儿住了十几年了都不知道。有几年我随父亲到他任教的农村小学。那地方真是荒凉啊,大片大片的野草荒田,一眼望不到边。白天,父亲带着我侍弄他辟出的小药圃,教我辨认草药,了解药性和功效。晚上,代课教师与当地的民办教师都回家了,学校就剩下我们父子俩,父亲就着煤油灯给我讲故事,讲唐诗宋词,讲到高兴处,他会独自一个人在低矮的宿舍里来回踱步,高声吟哦。有时,他会拿出一支箫,吹着我听不懂的曲子,箫音呜咽,在那风声月光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与感伤。就是这箫声,让我觉得我父亲心里其实是有许多不快乐的,那种我不懂的大人的不快乐。 我没问,父亲也一直没有说。 父亲希望他的孩子一切都好,唯独对自己不放在心上,很有点名士气。他的一生真是个往低处走的人,但走得自在,从容,到哪里都全无愧怍,他为身边每一个取得成绩的人高兴,不管到哪里,都能处到朋友,看门的,打铁的,哪怕临时摆摊的,都能拉上话。 我没听他说过哪个人不好,后来我长大了,道听途说,和他提起那些对他不好的人,他头直摇,手直摆,说忘了忘了,弄得我一下子渺小起来。 我说过,我有一个缺点,就是不会恨,没学会恨。恨,是一种情感,也是一种能力,但我没学会,我的父亲没教会我,他就没教过我。 父亲,我的一切都是你给的。感谢你,父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