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你们大家,”公爵开始说,“现在这样好奇地望着我,要是我不来满足这种好奇心,看来你们会对我生气的。不,我是说的玩笑话,”他赶快脸带微笑补充说,“在那里……那里都是孩子,我在那里一直跟孩子们在一起,只跟孩子们在一起。这些孩子是那个村里的,有一大群,都在学校上学。我不是教他们的;哦,不,那里有一位学校的老师,叫儒勒·蒂博;我嘛,大概也算教过他们吧,但大多数情况我就这么跟他们在一起,我整整四年就是这样度过的,别的我什么都不需要。我对他们什么都讲,丝毫也不隐瞒他们。他们的父亲和亲属一直很生我的气,因为孩子们简直不能没有我,老是围聚在我身边,而学校的老师甚至干脆把我当作头号敌人。我在那里树敌颇多,全是为了孩子们,甚至施奈德也奚落我。他们干吗这么害怕?对孩子一切都可以讲——一切;有一种想法总使我震惊:大人们对孩子多么不了解啊,甚至父母对自己的孩子也是如此。对孩子什么都不该隐瞒,不要借口什么他们还小,对他们来说知道这些事情还为时过早,这种想法多么可悲和不幸!孩子们自己倒看得很清楚,父亲认为他们大小和什么都不懂,可是他们却什么都懂。大人们不知道,即使是最棘手的事孩子也能提供非常重要的建议。噢,上帝啊!当这只可爱的小鸟信任而又幸福地望着你们的时候,你们是会愧于欺骗它的!我之所以把他们唤作小鸟,是因为世上没有什么比小鸟更可爱的了。其实,村里人对我生气主要是因为一件事……而蒂博简直是嫉妒我;开始他老是摇头并感到奇怪,这些孩子在我这里怎么全部明白,而在他那里却几乎什么也不明白;后来他则嘲笑我,因为我对他说,我们俩什么也教不会他们,倒是他们会教给我们什么,他自己跟孩子们生活在一起,他怎么能嫉妒我,诬蔑我呢!因为跟孩子在一起心灵的创伤也能得到医治……在施奈德的医务机构里有一个病人,他是一个很不幸的人。他的不幸非常之大,未必还会有类似的情况,他被送来治精神病;据我看,他并不疯,他不过是十分痛苦,——这就是他的全部症结。要是你们知道,我们的孩子对他来说最终成了什么,那就好了……但最好还是以后讲给你们听这个病人的事;我现在要讲的是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孩子们开始并不喜欢我。我年龄这么大,我又总这么笨拙;我知道,我也长得不好看……最后,我还是个外国人。孩子们起先嘲笑我,后来,他们看见我吻了玛丽,甚至还朝我掷石块。可我就吻了她一次……不,你们别笑,”公爵急忙制止自己听客的讪笑,“这里根本没有爱情。如果你们知道,这是个多么不幸的人,那么你们自己也会像我一样十分怜悯她的。她是我们村子的人。她母亲是个年纪很大的老太婆。在她们那完全破旧的有两扇窗户的小房子里,隔出了一扇窗户,是得到村当局允许的,他们允许她从这个窗口卖细绳子,线,烟草,肥皂,全是些卖几文钱的小东西,她也就是以此为生。她有病,两条腿是浮肿的,因此老是坐在一个地方。玛丽是她的女儿,20岁左右,消瘦孱弱;她早就有了肺病,但她仍然受雇于许多人家,每天都去他们那里干繁重的生活——擦地板,洗衣服,扫院子,照料牲口。一个路过的法国商务代办引诱了她并把她带走,可是过了一星期就将她孤零零一人抛在路上,悄悄离开了。她一路乞讨,上下邋塌,全身褴楼,穿着破鞋,回到了家里;她步行了整整一星期,睡在田野上,得了重伤风;脚上全是伤痛,双手浮肿、皲裂。不过,她本来就不漂亮,只有眼睛是安详、善良的、天真无邪的。她寡言少语至极。有一次,还是先前的事,她在干活的时候忽然唱起歌来,我记得,大家都感到惊讶并笑开了:‘玛丽唱歌了!怎么回事?玛丽唱歌了!’——她非常窘,后来就永远保持沉默了。那时人家还怜爱她,可是在她受尽苦难拖着有病的身子回来以后,无论谁也对她不表丝毫同情。他们在这件事上是多么残酷呀!他们在这件事上有着多么迟钝的概念呀!母亲第一个凶狠而轻蔑地对待她:‘现在你败坏了我的名声。’她第一个让她当众受辱:当村里人听说玛丽回来了,大家便跑来看她,差不多全村人都愧拢到老大婆的茅屋里来:老人,孩子,妇女)姑娘,所有的人都争先恐后急于赶来贪看个热闹,玛丽躺在地板上,就在老太婆脚跟前,饥肠槽糟,破衣烂衫的,哭泣着。当大家都跑来时,她那蓬乱的头发完全盖住了脸,就这样伏在地板上。周围大家就像看一个坏女人那样看着她;老人们斥责她咒骂她,年轻人甚至嘲笑她,女人们辱骂她,谴责她,犹如望着一只蜘蛛似的蔑视地望着她。母亲自己却容忍了这一切,她坐在那里,点着头,赞许着。母亲在当时就已病得很重,几乎就要死去了;过了两个月也确实死了;她知道自己要死,但直至临死也仍然不想跟女儿和解,甚至连一句话也不跟她说,把她赶到草棚里睡觉,甚至几乎不给她吃东西。老太婆需要经常在温水里浸泡病腿;玛丽每天给她洗脚,服侍她;她不吭一声地接受玛丽的照料侍侯,却对她没有说一句抚爱的话。玛丽承受着这一切,我认识她以后也发现了这一点,她自己也认可了这一切、认为自己是最卑贱的淫荡女人。当老太婆完全病倒时,村里的老妇们都轮流来照料她,那里是这样的规矩。于是就根本不给玛丽吃东西;而村里还老是赶她走,甚至谁也不愿像以前那样给她活干。大家都唾弃她,男人们甚至不把她当女人,尽对她说些下流话。有时候,那是很难得的,星期天醉汉们喝够了寻开心,便仍给她一些小钱,就这么扔在地上;玛丽默默地一个个捡起来。她那时已经开始咯血了。后来,她身上的破衣服已完全成了破布片,穿着它都羞于在村里露面;依然是回来后就打的光脚。就在这种情形下,特别是孩子们,成群结帮的——有40多个小学生——开始作弄她,甚至向她投泥巴。她请求牧人让她看守母牛,但牧人赶开了她。于是她自己离开家整天地跟牛群在一起。因为她给牧人带来许多好处,牧人也觉察到了这一点,所以就不再赶她,甚至有时还把自己午餐吃剩的奶酪和面包给她,他认为这是很大的慈悲。当母亲死去时,教堂里的牧师当众羞辱玛丽而不以为耻。玛丽站在灵枢旁,仍跟原来那样,穿着破衣衫,哭泣着。许多人集拢来看,她怎么哭,怎么跟在灵枢后面走;于是牧师——他还是个年轻人,他的全部抱负是做一个大传教士——朝向大家,指着玛丽说,‘这就是这位可敬的妇女死去的原因’(这是不对的,因为老太婆已经病了两年了),‘瞧她站在你们面前,不敢朝你们看一眼,因为上帝的手指戳着她;瞧她赤着脚,穿着破衣服,这对那些失去美德的人是个例子!她是谁呢?这是她的女儿!’以及诸如此类的话。你们倒想想,几乎所有的人竟都爱听这种卑鄙的话语,但是……这时却出了一件特别的事:孩子们当时出来袒护她,因为那时他们已经都站在我这一边并喜欢上玛丽了。这是怎么回事呢?我很想为玛丽做点什么事;很有必要给她一些钱,但是在那里我从来都是身无分文的。我有一只钻石别针,于是把它卖给了一个贩子;他来往于各个村庄,贩卖旧衣服。他给了我8个法郎,实际上要值足足40法郎。我竭力想单独遇见玛丽一个人;等了很久,终于在村外篱笆旁通往山里的一条小径上,在一棵树后面遇上了。就在那里我把8个法郎给了她并对她说,让她爱惜着用,因为我再也没有钱了,然后吻了她一下,并说,要她别以为我怀有什么不良的居心,我吻她并不是爱上了她,而是因为我很怜悯勉,还说,我一开始就认为她丝毫也没有过错,而只是个不幸的人。我很想马上就能使她得到慰藉并相信,她不应该在众人面前认为自己如此低贱,但她好象不理解。我立即就发觉了这一点,虽然她一直沉默不语站在我面前,低垂着双眼,十分羞涩。我说完时,她吻了我的手,我也当即拿起她的手想吻,但她很快挣脱了。突然这时孩子们在窥视着我们,他们有一大群;后来我知道,他们早就在暗中注意了我:他们开始打唿哨,拍巴掌,发笑声,玛丽便急忙逃跑了。我本想说话,但他们朝我扔石块。那一天全村都知道了这件事;大家又狠狠地责难玛丽,更加不喜欢她。我甚至听说,人们想判处她刑罚,但是,上帝保佑,事情总算就这么过去了;然而孩子们却老是不放过她,比过去更恶劣地作弄她,向她扔泥巴,追赶她,她则逃避他们,因为肺部有病,逃得上气不接下气,孩子们在她后面喊啊,骂啊。有一次,我甚至冲上前去跟他们打架:后来我开始跟他们谈,只要我有可能,天天都谈。他们有时候停下来听,尽管仍然还要骂人。我对他们说,‘玛丽多么不幸’;很快他们便不再骂她,并默默地走开了,渐渐地我们开始交谈起来,我对他们什么都不隐瞒,我全部对他们讲了,他们非常好奇地听着,很快便开始怜悯起玛丽来。有些孩子在遇到她时还亲切地跟她打招呼;那里的习俗是,不论认识还是不认识,彼此相遇时要鞠躬并说:‘您好’,我可以想象,玛丽一定会非常惊讶。有一次两个女孩搞到一点食物,带去找她,给了她,她们也来告诉了我。她们说,玛丽放声大哭了,还说她们现在很爱她。很快大家都开始爱她,同时也突然喜欢上我了。他们开始常常到我这儿来,老是请求我给他们讲故事;我觉得,我讲得不错,因为他们非常喜欢听我讲。以后我学习和看书全都只是为了给他们讲故事,后来就给他们讲了整整三年。结果大家都责怪我,连施奈德也这样,指责我为什么对孩子们跟对大人一样讲话,为什么对他们什么都不隐瞒,我回答他们说,对他们撒谎我感到羞耻,不论怎么瞒他们,他们反正还是会全都知道的,大概,只知道那些肮脏的事,而从我这儿知道的则不是这些。任何人只要回想一下,他自己是孩子时是怎样的。他们不同意……我吻玛丽还是在她母亲去世前两个晕期;当牧师布道时,所有的孩子都已经站在我一边了。我立即对他们讲了并使他们明白牧师的行为;大家都很生他的气,有些孩子甚至气得用石块砸碎他的窗玻璃。我制止了他们,因为这可是粗野的行为,可马上村子里全都知道了,这下便开始指责我把孩子们带坏了。后来大家又知道,孩子们喜欢玛丽,更是万分惊慌;但玛丽已经是幸福的了。大人们甚至还禁止孩子们与玛丽见面,但他们悄悄地跑到牛群那里去找她,那是在离村半俄里的很远的地方;他们给她带去糖果,有的孩子跑去就只是为了拥抱她,吻她,对她说:‘Jevousaime,Marie!*”然后就赶快跑回去。玛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幸福而差点发狂;她连做梦也想不到会这样,她觉得又羞愧又高兴,更主要的是,孩子们,特别是女孩子们想跑去转告她,我爱她并对他们讲了许多关于她的事。他们对她说,是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们,所以现在他们也爱她,同情她,他们将永远这样对待她。后来他们跑到我这儿来,一张张小脸既兴奋又热心,他们转告我说,他们刚刚见到过玛丽,她向我致意。每天傍晚我都走到瀑布那儿去。那里有一个地方从村子方向看过来完全是隐蔽的,周围长满了白杨树;孩子们每到傍晚也跑到那里去找我,有些人还是偷偷跑去的。我觉得,我对玛丽的爱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极大的满足,我在那里的全部生活中,就这一件事上欺骗了他们。我没有去说服他们,让他们相信我根本不受玛丽,也就是说我没有爱上她,我不过是很可怜她;根据一切情况来判断,我看到,他们更希望如他们自己想象的和他们彼此间认定的那样,因此我也就没有吭声并装出样子,似乎他们猜对了。这些幼小的心灵温柔入微到什么地步呀:他们觉得,他们的莱昂**就这么爱玛丽,玛丽就穿得这么糟,光着脚丫,那是不成的。请想想,他们给她搞来了鞋子,袜子,内衣,甚至还有一条裙子;他们是怎么想出办法弄到的,我不知道;全体孩子们都出了力。当我盘问他们时,他们只是快活地笑着,而女孩们拍着手掌,吻着我。有时候我也悄悄去见玛丽。她已经病得很重了,只能勉强行走;后来,完全不再帮牧人干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