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钧还想将故事讲下去,钱宏明却道:“我不想听了,柳钧,一个到这把年纪的不幸人,想翻身除非上天开眼承认她那么多年代课教师工作。听了徒增伤感,别影响今天心情。你也别试图去追问,给人在老家留三分尊严。”
柳钧一听有理,他有事没事专程找人打听傅阿姨,别人会怎么想。于是他放下原定任务,与同事一起玩个尽兴。钱宏明睡眠不足,懒得与大伙儿凑热闹,抱着小碎花与嘉丽坐着晒太阳聊天。崔冰冰作为女主人,难免走过来关照一下,一眼却看到钱宏明斑白的头发闪烁在太阳光下,很是刺眼。想到刚才钱宏明在车上复杂的表情,崔冰冰很有感慨。“宏明,你这几年做事很辛苦吧,白发很多。”
“虚岁三十五,这个年纪该有白发了。我们那行,白头翁不少,我算中等。”
“柳钧也不少白发,我前儿动员他焗黑,他懒得坐那么长时间,索性剃个杨梅头。他还比你小一岁。”
嘉丽难得插一句话。“宏明很辛苦,可惜我真帮不上他。冰冰你能干,可以帮到柳钧。”
崔冰冰难得替钱宏明说一句好话:“你怎么是帮不上,宏明经常跟我们说,你和家,是他的港湾,优质不冻良港。”
嘉丽道:“是,宏明徒手打天下,他又好强——好强的男人在这个世上,生存压力很大。我前儿翻看旧照片,看到柳钧刚回来时候,比现在真是年轻非常多。”
“呀,给我印一份,我要柳钧所有照片。或者我明天上你家找底片去。”
钱宏明见两人谈得投机,就悄悄走开去。见一老头在竹园挖笋,他过去借口买笋,连夸好笋好竹园,夸得老头心花怒放,口若悬河,钱宏明转弯抹角,便引导着老头说起傅阿姨。他很快就摸清傅阿姨的底细,当初为了代课教师转正,傅阿姨工作得相当积极,甚至顾不得拉扯自己儿子,和照顾自家病弱丈夫。可那校长看她一根筋,就忽悠她几十年,临到小学拆并,那校长却什么都不认,挥挥袖子就走了,傅阿姨那次才认清自己上当受骗,被打击了,没脸呆家里,去山外打工。大家原以为她做了那么多年老师,到外面好歹做个家教,挣钱也不会少,后来竟传说是给一个熟人做保姆,从光荣的教师到保姆,这身份跌的,反正挺没面子的。
钱宏明心想,做保姆哪儿是跌份了,一份工作而已。但又一想,教师和保姆,说到底,世人心里还是对教师多点儿尊重。人在落魄时候,对这点儿身份的差距就更执着,他自己深有体会。他很怀疑傅阿姨可能因为进城人生地不熟,投靠柳石堂,结果被柳石堂七骗八拐蒙成保姆。他为了小碎花的出生请过保姆,知道一个知根知底认真负责知书达理的保姆有多难得,他相信柳石堂那种死了老婆没人照顾的暴发户做得出来那种事。钱宏明将柳钧的话和卖笋老头的话有机串联在一起,心里就有了事情的清晰轮廓。说起来,傅阿姨跟他一样是坏在柳石堂手中的天涯沦落人啊。山里的笋很便宜,才两毛一斤,他掏出五十块钱,让老头别找了,他拎走据老头讲是最鲜嫩的两棵笋。
腾飞的人爬山过后,在小水库边垒砌简易炉灶,生火野炊。带来的小孩子都异常兴奋,平日在家都是四肢不勤,今日什么都肯干,拎水捡柴禾搬石块洗碗,大人让做什么他们做什么,异常任劳任怨。于是大人们都说,以后这种活动要常搞,一边欣赏山水野趣,一边可以教会孩子一些劳动技能。钱宏明听了心中一动,将此话记住了。
回家路上,钱宏明没有将他打听到的情况与柳钧提起。他知道柳钧这个人,傅阿姨那事既然是柳石堂做的孽,就让柳石堂担着便罢,若是让柳钧知道,恐怕柳钧赶不及地先揽到自己身上了。那大少,从小能力出众,又家境良好,落下一身爱揽事的毛病。但是钱宏明推己及人,可能傅阿姨最不愿看到的就是柳钧揽下此事。人有时候会被浑身阳光的人逼出一身阴暗。可是钱宏明又对傅阿姨在柳石堂手下的遭遇感同身受,回来后不免再三想起傅阿姨那个人,再三将傅阿姨的个人经历逻辑化。
想了一星期,钱宏明决定付诸行动,帮助那个上了那年纪,再无翻身可能的可怜人。他也是个才刚翻身的可怜人,可他现在手里有钱。只是,他心里也清楚一个受创严重的人有颗极其敏感的心,他一直想不出该如何顺理成章地向傅阿姨伸手,而不被怀疑,不再雪上加霜打击那个可怜人。他跟嘉丽商量办法,嘉丽非常赞成,两人决定再走一趟那个山村。只是江南春天连日阴雨,一家三口一直未能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