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说:“你姐毕竟大些,屋里好多事离不开。我跟你爹商量来商量去,你舅也同意,还是让你去。”
“我去,要是人家不要咋办?”她问。
娘说:“你舅在县剧团里,能得一指头都能剥葱。谁敢不要。”
娘把她姐的两个花卡子从屉里翻出来,别在了她头上。这是姐去年挖火藤,卖钱后买下的,平常都舍不得戴。
“姐不让戴,你就敢给我戴?”她说。
“看你说得皮薄的,你出这远的门,戴她两个花卡子,你姐还能不愿意。”
娘说完,咋看,又觉得她上穿的衣裳不合适。不仅大,像圈一样,挂搭在上,而且肩上、袖子上、上,还都是补丁摞补丁的。就这,还是拿娘的旧衣裳改的。娘想了想,突然用斧子,把她姐来弟的箱子锁砸了。娘从那里翻出一件绿褂子来。那是来弟姐前年过年在供销社买的,只穿了两个新年,加上六月六晒霉,拿出来晒过两回,再没面过世的。不过两年过年,来弟姐都让她试穿过,也仅仅是试一下,就赶让她了。那褂子平常就一直锁在箱子里,钥匙连娘都是找不到的。
她咋都不敢穿,还是娘把绿褂子套在了她上。褂子明显大了些,但她已经感到很派派、很美观、很满足了。
姐那天得亏不在,要是在,这衣服不定还穿不成呢。
出门时,舅看了看她说:“你看你们把娃打扮的,像个懒散娘一样。再没件合衣服了?”
娘说:“真没有了。就上这件,还是她姐的。”
舅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唉,看看你们这子。不说了,到城里我给娃买一件。走!”
刚走了几步,娘就放声大哭起来。
娘突然跑上去一把抱住她,咋都不让走。娘说娃太小,送去唱戏,太苦了。就是在家放羊,也总有个照应,这大老远的,去了县上,孤孤单单的,娃还没满十一岁呢。娘越想越舍不得。
舅就说:“放你一百二十个心,娃去了,比你们的子受活。一踏剧团门槛,就算是吃上公家饭了。你扳指头算算,咱九岩沟,出了几个吃公家饭的?”
算来算去,这么些年,沟里还真就出了舅一个吃公家饭的。
爹就劝娘,说还是放娃走,不定还有个好前程呢。
招弟就眼泪汪汪地跟着舅走了。
刚出村子,她舅说:“得把名字改一下,以后不要招弟了。来弟、招弟、引弟这些封建信思想,城里人笑话呢。就易青娥吧。省城有个名演员李青娥,你易青娥,不定哪天就成大名演了呢。”舅说完,还很是得意地笑了笑。
突然变成易青娥的易招弟没有笑。她觉得舅是在说天书呢。
易青娥舍不得娘,也舍不得那几只羊,它们还在坡上朝她咩咩着。
十几年后,易青娥又变成了忆秦娥。
在她的记忆深,那天从山里走出来参加工作,除了姐的两个花卡子和一件绿褂子外,娘还着头皮,觍着脸,从邻居家借了一双白回力鞋,两只鞋的大拇指都有点烂。不过人家很细心,竟然用白线补出了两朵花瓣。鞋才洗过,上过大白粉,特别的白。虽然大了几码,娘还给鞋里了苞谷叶子,但穿上好看极了。她一路走,还一路不停地朝脚上看着。惹得舅骂了她好几回,说眼睛老盯在脚背上,跟她娘一样,都是些山里没出息的货。
多少年后,剧作家秦八娃给秦名伶忆秦娥写文章时,是这样记述的:
那是1976年6月5的昏时分,一代秦名伶忆秦娥,跟着她舅——一个著名的秦鼓师,从秦岭深的九岩沟走了出来。
那天,离她十一岁生,还差十九天。
忆秦娥是穿着乡亲们送的一双白回力鞋上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