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剧团人,出去也得有个样子的。她就找出了好久都没舍得穿的那双白网鞋穿上了。她趁着看门老头打瞌,一猴,溜了出去。
街上是真的被围得不通了。连剧团的窄巷口,都挤满了人。易青娥个子矮,在人群里钻了半天,才钻到一个单位的高台阶上,勉强挤上去半条站着。只见长长的一条街,人满了,彩旗满了,绷着字的横幅满了,又唱又喊又跳的人满了。好多人是站在汽车上敲锣打鼓喊口号的。还有玩、舞狮子的。易青娥听旁边人说,这是哪个哪个公社玩的。易青娥也看过九岩沟玩、玩狮子,但哪有这大的阵仗呢。九岩沟的和狮子,都是拿黑皮纸糊的,枸树皮绑的,黑不溜秋的。玩一玩,没人管饭,没人给苞谷、洋芋,就骂骂咧咧收摊子了。而这里的和狮子,不仅漂亮,头还能忽地涌上房顶,故意钻到人家二楼窗户里,乱摇乱晃,一能抓个篮球出来。狮子不仅能钻桌子、钻板凳,而且也不知哪来的浑劲,一下就能跳到六七尺高的台阶上,把挤在上面看热闹的人,呼地赶下去一大片。有那放鞭炮的,提了嗤嗤啪啪乱响的炮仗,专朝人窝里跑。好多游行的路,都是用炮仗炸开的。易青娥只觉得脚底下在震,耳朵也快吵聋了,她突然想,这阵儿要发生了地震,只怕是连谁也感觉不到了。
她要看剧团在哪里。她急着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就是想找到剧团的队伍。
终于,她钻到了最前面。在街旁边的两溜树上,着一群一群的男孩子。她是会上树的,她看还有树杈空着,就猴子一样了上去。树冠很大,看底下很清楚。底下人看上边,倒是有些费劲。好在这阵儿,也没人顾得朝上看了。她就刚好能在树上看剧团人游行了。她是不想让剧团人看见她的。何况有人说了,是要她在家看门的。
“来了,剧团的来了!”有人喊着。
接着,就听到一种最整齐的锣鼓,最响亮的喊声,还有最好看的秧歌队伍,从十字路口的拐弯,威风八面地过来了。一街两行的人,都鼓起掌来。连孩子们也在树上拍起了手,直嚷嚷:“剧团来了,唱戏的来了!”易青娥心头突然涌起一阵自豪感:“这是我们的!我们的队伍来了!”她用双脚钩住树杈,腾出手来,也拼命鼓起了掌。她看见,整个队伍还是由主任指挥着。主任手电声喇叭,向前边的指挥车看一看,又向剧团的队伍喊一喊。当旁边的掌声一阵阵响起时,他甚至也跟着秧歌节奏,不由自主地扭了起来。不过他的是的,扭得可难看了。在人群中,她一眼看见了胡彩香老师、米兰,还有楚嘉禾、封潇潇,还有许多许多的同学。他们都穿得可好看了,妆也化得可漂亮了,简直跟剧照上的人一样好看。她在上边拼命地鼓着掌。她真想对旁边树上的孩子们说:“我就是剧团的。”可她又不敢,她觉得她还不配。说了他们大概也是不会相信的。她只遗憾,这样大的场面,可惜爹娘看不到,姐看不到,九岩沟的人看不到。沟里人,尤其是娘和姐,可是太赶热闹了。她也一样,沟里来个耍猴的,她都是要一跟半天的。
易青娥那时大概连做梦都想不到,十几年后,秦名伶忆秦娥的出场,让一个物资大会的演出,观众人数竟超过了十万。是这次大游行的十倍之多了。那天很多人,都是为一睹她的风采,才蜂拥而至的。当然,那场演出,也酿成了一桩让她一辈子内心都不能安宁的重大踩踏事故。这是后话了。
那天,易青娥在树上看完剧团后,又看了其他一些单位的游行队伍,就急着朝回跑了。她必须先回院子,要不然,有人问起了咋说。可就在她拼命朝回挤的时候,把一只白网鞋挤掉了。鞋是娘借邻居家的,本来就大,不知谁把后跟一踩,有人再把她朝前一拥,鞋就没了。她想回头去捡,可旋涡一样的队伍,很快就把她旋出了老远。她听见有好多孩子和女人的哭喊声,有人不仅把鞋挤掉了,而且还在喊救命。她就再也不敢回去找鞋了。顺着人,她终于旋转到了街边上,再从一个小巷子钻回了剧团。
只可惜了那只小白鞋。
剧团人很快就回来了,一个个累得咽肠气断的。都正议论着,说今天是剧团人出了大风头,却有人喊,说东西丢了。接着,好多人都咋呼,说自己的东西也丢了。大家就问,安排谁看门了。说来说去,就是一个易青娥,还有看门老头儿。看门老头儿说,没看见人来。两个小脚老太太也说没见生人来,她俩一直就在防震棚外晒太,拉闲话来着。易青娥就被一些人到了防震棚中间。先是问,后是有人吼。甚至还有人推来搡去的。有人脆问,是不是她偷了。易青娥就吓得大哭起来。她如实招供,说自己也出去看游行了。这时,有人来说,贼是从后院墙翻来的,好几片盖瓦都摔烂在地上了。虽说证明了不是她偷的,可走时有安排,是她看守棚子的。有人说是丢了特别贵重的东西,很愤,抬手就要打易青娥。胡彩香就站出来了。胡老师还没卸妆,两个眼窝的黑油彩,让汗洇得就跟黑熊瞎子一样难看。她一把护着易青娥说:“你们真是黑了路了,能指望一个十一岁的娃看棚子?她连自己都看不住,还能看住贼?得亏她出去了,要没出去,不定还让贼把她脖子扭断了呢。”围攻着易青娥的人,才慢慢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