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门老汉”“苟老汉”“老苟”“嗨,老头”,突然把烧火娃易青娥收成徒弟了。这可是把一院子人都快笑掉大牙了。连胡老师都问她:“你答应了?”她不知该说答应了,还是该说没答应,反正自己就是个“火头军”,也没啥人再好丢的了。她就捂住,刺啦笑了一下。胡老师就当她是答应了。胡老师说:“你看你这娃,自己把自己朝黑锅里呢。那么个脏兮兮的老汉,一天翘个兰花指,故意把嗓门撮得跟鬼捏住了一样。你不嫌丢人,还给他当徒弟呢。让一院子人,都把你当下饭的笑话了。”易青娥还是笑,笑着拿牙啃着自己的手背。她想去找苟存忠,让他别再到乱说她是他的徒弟了,可又不敢。好不容易着胆子了门房,苟存忠把兰花指一点,说:“娃还没给老师行拜师磕头礼呢。”她就羞得又拿手挡住了刺啦一笑的脸。她见裘伙管也在里面坐着,古存孝也在里面坐着,连剧场看大门的周存仁也来了。周存仁还说:“现在都不兴这一套了,你还让娃磕啥头呢。”她就吓得退出来了。她退到门口,还听裘伙管问:“你真的觉得这娃是学武旦的料?”只听苟存忠说:“好,能下苦,就能学武旦。你们不知都发现没,这娃现在脸是没长开,一撮撮,甚至长得还有点挤眉眼的。可一旦长开,盘盘子还是不错的。鼻梁高,咋长都难看不了。不信了,娃到十五六了你们再看,不好,还是个碎美人坯子哩。”易青娥就再也不敢听了。回到灶门口,她拿起镜子,还把自己的脸反复照了照,也没看出什么美人的坯子来。鼻梁倒的确是高。她娘还说过,鼻梁太高了不好,看上去蠢得很。说电影里的外人,看上去就蠢得要命。
苟存忠收她做徒弟的事,廖师知了,还有些不痛快。那天,宋师又在外边屋打鼾。他就把易青娥到里边屋问:“你答应做老苟的徒弟了?”易青娥还是老一套,用手背挡着,也不说答应了,也不说没答应。一只脚还是那样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另一只脚的脚后跟。廖师就说:“他能做饭?能炒菜?能‘掌做’?他就能瞪个牛蛋一样的眼睛,‘鳖瞅蛋’一样地瞅着那扇烂门。结果啥还都看不见,就是个睁眼瞎么。贼把门背跑了,他还不知是拿肩扛、拿背驮走的。都十几年没上过台了,他还能演男旦?我看能演个雀蛋,演个蚂蚁搬蛋。可不敢跟他乱晃,学一的瞎瞎病。迟早舞个兰花指,你还想学切菜炒菜呢,只怕是把指头炒到锅里了,还不知是咋切掉的呢。咱厨师可都是正经手艺人,还丢不起他那不男不女的人呢。”易青娥也没说啥,一直就那样站着,自己把自己的脚后跟踢着。到后来,廖师还是给她捏了一撮冰糖,才让她走的。她有些不喜欢廖师的冰糖了。廖师捏冰糖的手,是在捏冰糖前,抓了几把背颈窝的,还抓得白皮飞飞的。出了门,她就把冰糖扔到猪食桶里,提到猪圈喂给猪吃了。
宁州剧团的老戏终于开排了,首排的是《上梁山》。“说戏”的,就是那四个老艺人。古存孝挑头,拉大的场面。因为大多数人都不知老戏是啥,路不会走,手不会,都跟傻子差不多。因此,古存孝把大场面拉完后,其他几个人都得分头包细“说戏”。苟存忠说旦角戏。周存仁说武戏。裘存义说文戏和套戏。戏里用的人很多,把全团人都调起来了还不够。最后连宋师、廖师和易青娥,都说要“跑套”呢。几个老艺人才两三天,就都把嗓子喊哑了。可戏还都不会走,一走,排练场就笑成了一笼蜂。
易青娥那一阵,烧火做饭都没心思,一有空,就到排练场外的窗户下,踮起脚尖看。看里边排老戏是咋回事。那阵儿,那个古存孝的人,一下就红火得有了势了。都三月天气了,还是要把大衣披着。披一会儿,要上场“说戏”时,他就把双肩一筛,让大衣闪在助手的怀里。那时还不兴助手,他就他“四团儿”“四团儿”的。“四团儿”姓刘,眼睛从来不敢盯戏,是一直盯着古存孝后脊背的。无论大衣何时抖下,他的迎接作都没失误过。古存孝说完戏,比画完作,刘四团就会立即把大衣给他披上。刚过一会儿,古存孝又要说戏了,就会又一次把大衣筛下来。刘四团也会再次把大衣稳稳接住。说完戏,刘四团再“押辙”“合卯”地给他披上肩头。易青娥要忙着烧火做饭,一天仅看那么几次,就能见古存孝把大衣披上、筛下十好几回。因此,私下里,有人编派古存孝说:古存孝穿大衣——不图暖和图神气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