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青娥高兴得直给舅打糖。舅都喝过三缸子了,她还在给舅的缸子里放白糖。
舅说:“娃呀,糖少放一点,给你留着。舅喝了也是白喝。你喝了好保护嗓子呢。”
易青娥说:“舅,我有。你喝你的。”
她舅一边品着甜的白糖,一边说:“你都看见了,送我回来的那两个警察,一个是地区劳改场的,一个是咱这边派出所的。他们把我送回来,就是想给团上领导说一下,看能不能再给我一碗临时工的饭吃。他们说,好多刑满释放人员,因为回来受歧视,找不到工作,最后又去了。他们觉得我有技术,加上又是过失罪,还获得过两次减刑,看单位能不能给安排个事。说不要把人推向社会了。”
易青娥问:“主任答应了吗?”
她舅摇摇头说:“好像没有。但劳改场的人说,让我不要着急,再等一等。说单位安排个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兴许等等就有机会了。”
易青娥说:“舅只要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啥事都会好的。”
她舅就问她的况。易青娥觉得,她心里的话,三天三夜给舅也说不完。她想拣要的说,可要的,也多得不知从哪儿开头。
易青娥就从那四个老艺人说起了。她说,四个人对她都好得很,都想把她教成器。她还给舅看了苟老师送给她的那条纯丝宽板带。她说:“开头,大家都看不起四个老艺人,不好好跟着学。自打我把《打焦赞》学成后,大家就都开始待见老艺人了。现在,老有人给他们做好吃的。送糖的、送点心的、送酒的,还有给织背心的呢。都想跟他们好好学一折戏。可老师们,还是要先给我把《杨排风》排出来。说有本正经大戏立在那儿,一院子人才真正知马王爷是三只眼了。舅,你知不,苟老师、周老师、裘老师,都给新来的古存孝老师介绍说,要是胡三元在就好了。说让胡三元敲《打焦赞》《杨排风》,一准就把戏敲得张起来了。都说舅你技术好,敲戏可有感觉、可有了。”舅就有些兴奋地说:“别的不敢,就敲戏这几下,别看舅让人家关了几年,现在敲,照样找不下能眨我眼窝的对手。”舅说他在里边练得就没停过。
易青娥说:“真的?”舅说:“那还能有假。舅在地区劳改场,都是有名的‘胡敲打’。你知‘胡敲打’是啥意思吗?就是见啥都能敲打起来。舅连别的人的光脊背上都敲打呢。他们在地上晒太,舅在他们的上也敲哩。他们还特别喜欢舅敲来打去的,说敲打着跟摩一样,服得很。有些人还换着让舅敲呢。舅一边敲,一边唱,大家就把舅的活儿都抢着了。晚上回到宿舍,舅拿碗筷、洋瓷盆敲。一围一堆人。舅连敲戏,带说戏,带唱戏,带比画戏,‘狱霸’都高看舅一眼了。‘狱霸’你懂不懂?就是监狱里的霸王爷。警察对这些人,有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因为他们也替警察在里边管事呢。但‘狱霸’从来没欺负过舅。最多就是让舅在他们躺下后,去给他敲打敲打子骨。舅刚好把鼓艺也顺便练了。”易青娥就笑了,说舅啥都能得很。舅又上了,说:“啥都有窍门呢。不能敲,得拿窍打哩。”
易青娥故意把胡彩香和米兰老师的况,朝后放了放。舅就有些忍不住,急着问了起来。易青娥先说米兰。说米兰已经走了,跟省上物资局的一个人结婚了。听说那人比米兰大了十二岁,但对米兰好得很。有人看见,一天晚上下大雨,那人送米兰回来,怕黑咕隆咚的稀泥巷子把米兰的鞋打、脚走崴了,是将她抱在怀里,呼哧呼哧送来的。她还说,米兰对她一直很好,很照顾,走时,几乎把所有东西都给她了。她还让舅看了看电扇,她一直舍不得用,是拿一个塑料袋子包着的。她说:“舅,米兰老师一直感念着,你走时扑通给她下的那一跪。她觉得舅是太自己的外甥女了。那么一条汉子,竟然当众给一个女人跪下了,她说她就知,该咋关照这个没人管的可怜娃了。走时,米兰老师还说,没关照好我,说等你舅回来了,替她说声对不起呢。其实米老师对我已经够好了。真的,她后来跟主任老关系不好,我老觉得跟我都有些关系呢。”舅就问:“米兰跟正大的老闹掰了?”易青娥说:“我也不知,只听他们都说,主任的老,最后到说米兰老师的坏话呢。说她演了几个戏,就忘本了,不念记组织培养了,尾巴翘到天上去了。不仅不听话,而且还沾染了一的资产阶级坏思想,叛逃了。”
她舅停了一会儿,又问:“胡彩香跟米兰的关系后来咋样?”易青娥说:“时好时坏的。只要不排戏,咋都好。一排戏,一上角,就不说话了,见了面,也跟仇人一样,相互躲哩。”舅叹了口气说:“唉,倒是何苦呢。这下米兰走了,你胡老师该称心如意了吧?”易青娥说:“哪里呀。那天米老师走后,胡老师还哭了呢。说都是姐妹一场,倒是何苦来。米老师把她从省城抱回来的大穿衣镜,还送给胡老师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