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悲痛回忆(3)
时间:2023-01-13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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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到她的房里去,见她象往常一样坐在安乐椅上,显得很平静;但是,她的眼神使我大吃一惊。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茫然若失,毫无生气;她直勾勾地凝视着我,然而大概并没有看见我。她的嘴唇慢慢露出一丝微笑,她用动人的、温柔的声调说:“到这儿来,我的好孩子;来呀,我的宝贝!”我以为她是对我说的,于是走近些,但是她并不是望着我。“啊,要是你知道,我的心肝,我有多么痛苦,现在你来了我又多么高兴……”我明白她是在想像中见到了妈妈,于是我停住了。“人家对我说你不在了,”她接着说,皱皱眉头。“简直是胡说!难道你会死在我前头吗?”于是她以发出可怕的、歇斯底里的大笑声来。
只有会爱得强烈的人们,才能体会到强烈的痛苦;但是,那种对于爱的强烈要求正可以用作她们对抗悲伤的药剂,可能治愈他们。因此,人的精神力量比体力更富于生命力。悲伤从来也折磨不死人。
过了一个星期,外祖母能哭出来了,好些了。她清醒以后首先想到的就是我们,她对我们更加慈爱了。我们一直不离开她的安乐椅;她轻轻地哭泣,谈着妈妈的事情,温存地爱抚我们。
看见外祖母这么伤心,没有人会认为她是夸大了她的悲伤,那种悲伤的表现是猛烈而动人的;但是我,不知什么缘故,却更同情娜达丽雅-萨维什娜,我至今依然确信,没有人象那个心地纯洁、富于感情的人那样真挚而朴实地爱着妈妈,那么沉痛地哀悼她。
随着妈妈的逝世,我的幸福的童年也就结束了,开始了一个新的时期——少年时期;但是由于我对娜达丽雅-萨维什娜——我再也见不到她,她对我的个性和感情的发展和方向有过那么强有力的好影响——的回忆是属于第一个时期的,关于她和她的逝世我想再说几句。
我们离开以后,后来听留在乡下的人们对我讲,她因为没有事干,感到十分寂寞。虽然所有的箱子还由她掌管,她不断地翻箱倒柜,清理,晾晒,放好;但是她觉得缺少了她从小就习惯的、老爷们的乡间宅邸里的那种喧哗和忙乱。悲伤,生活方式的改变,没有事干,不久就发展成一种在她身上早有苗头的老年病。我母亲死后整整一年,她就得了水肿病,卧床不起了。
我想,娜达丽雅-萨维什娜孤零零地、举目无亲地生活在彼得洛夫斯科耶那幢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固然很难过,而在那里死去可就会更加难过了。家里人人都很敬爱娜达丽雅-萨维什娜,但是她同任何人都没有交情,而且以此自豪。她认为,以她这种管家的地位,享有主人的信任,掌管着那么多装满各种各样物品的箱子,如果同任何人有交情,一定会使她徇私,迁就姑息,为了这个缘故,或者因为她同其他的仆人们毫无共同之处,她避开所有的人,总说她在家里跟谁都不沾亲带故,为了主人家的东西她对谁都是铁面无私。
她用热诚的祈祷向上帝述说自己的感情,从中寻求,并且找到了安慰;但是有时,在我们大家都容易遇到的感情脆弱的时刻,生物的眼泪和同情能令人获得最好的慰藉,她就把她的小哈巴狗放到床上(它的黄眼睛盯着她,舐她的手),同它讲话,一边爱抚它,一边轻轻地哭泣。当那只哈巴狗可怜地吠叫时,她就极力使它平静下来,说:“够了,不用你叫,我也知道我快死了!”
她临死前一个月,从自己的箱子里取出了些白棉布、白纱布和粉红丝带;靠着她的使女的帮助,给自己做了一件白衣服和一顶白帽子,把她丧礼上需要的一切最细小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她把主人的箱子也都清理好,一丝不苟地照着清单点交给管家的妻了。随后,她拿出以前我外祖母给她的两件绸衣服、一条古色古香的披巾,还有一件我外祖父的绣金军眼,也是交给她随她处置的。由于她小心保存,军服上的绣花和金带仍旧是崭新的,呢子也没有被虫蛀。
临死前她表示了这样一个愿望:把这些衣服中的一件,粉红色的那件,给沃洛佳做睡衣或者棉袄;另一件,棕色方格的,给我派作同样用场;披巾给柳博奇卡。我们中间谁先做了军官,她就把那件军服遗赠给哪个。她的其余的东西和金钱,除了四十卢布留作她的丧礼和超度灵魂之用外,她都给了自己的弟弟。她弟弟是个早就被解放了的农奴,住在一个遥远的省份里,生活十分放荡,因此她活着的时候同他一直没有任何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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