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晚上和第二天,不管我看见、听见,或是想什么,也不管我怎样应答迈克西姆,随便也好,宽容也好,他都是和我隔开一段距离,我按动了一个按钮,生活是继续进行了,可这根本不是真正的生活,毫无意义。
唯一存在的就是那只白花圈,搁在坟墓旁的草地上,还有那硬卡片上的黑色的大写字母,字体何等的优雅漂亮。它们须臾不离我左右,在我眼前飞舞,它们呼吸着,盯视着,喁喁低语着,它们在我的肩头上徘徊,一刻不停,也不让我有片刻的安宁。
是谁?每当我单身独处时,我都在问着自己,这是谁干的?怎么干的?为什么?为什么?谁想恐吓我们?谁这么恨我们?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我发现花圈时他们在那儿吗?不,说也怪,我知道,我十分镇静地肯定当时不可能有人。在我穿过教堂墓地,站在比阿特丽斯墓分时,当我躬身仔细看那些鲜花,一眼就看到那只白花圈时,我一直是一个人,如果还有其他人,我一定会知道的。四处一直空寂无人,阴影处也没人在看,没别的,就是这只花圈让我如此不安。
我真害怕,但我更感到困惑不解。我想要知道,我真不明白,最最糟糕的是,我得独个地承受这一切,我得不让我的面容、我的声音流露出丝毫的异常,我得掩饰起所有的焦虑不安,不让迈克西姆有所察觉。
这件事整个地占据了我的心,即便在那晚和第二天,我做着别的事,它总是时时处处陪伴着我,我耳边就像不停地弹奏着一支曲子,弄到后来,我倒习惯了,接受了这一现实,这才稍稍平静了一些。
“这半天你得自己去消遣打发了,不过你能对付的,是吗?”
我正在梳妆台前梳理头发,又听到了他的说话声。我先前并不知道,回到家里会让他产生这种变化,我逐渐熟悉了的那个耐心、安静、顺从的迈克西姆,我在国外与之共同生活了那么些年的迈克西姆,竟会那么轻易地悄然而逝,而显露出那么多过去的迈克西姆,我刚认识时的迈克西姆的迹象,但是随着在英国度过的每一小时,他稍稍在起变化,这就好像是看着风吹拂着窗帘,让你越来越多地看到窗帘后面的景物,那景物原先只不过是被遮掩起来,而不是完全消失。
“这半天你得自己去消遣打发了。”
这事如果发生在一年以前,哪怕是一个月以前,如果出于某个原因得由他去处理什么事务,他也会想方设法回避它,退避三舍;非要他去处理的话,他就会感到万分沮丧,难以忍受,没说的,他准会坚持要我同他在一起,倾听着,阅读文件,跟他在一起看他处理完这事,没有我,他没法把这事儿处理好。我从没想过他会起变化,没想到他的那种从容、骄傲、不容人干涉的老样子会重现,也没想到他会流露出丝毫的迹象,表示他能够并且希望单独处理事务,会有一刻希望我离开他身边。这让人震惊,好像看到一个处处依赖别人的毫无办法的病人开始康复,重新获得力量,精神振作,闪烁出旧日的一星生命火花,站起来,然后又能独自行走,这时,他便不耐烦地拂去那双照管他的、为他担忧的钟爱之手。
我不知道我有什么感受,也说不清我对此究竟看得有多重,不过,我并不感到受了伤害。我并不把他这种轻巧随意的话语看作是一种厌弃。我想,这或许是我的一种解脱。再说,他这人并没有完全改变,许多方面他依然跟先前一样。我们一起在屋里静静地呆了一天,除了白天和晚上到花园里散了几回步,他没出去过,也不会出去。天气变得湿潮潮的,风刮得很大,灰色的云块在天空飞掠而过,浓雾降临,几乎将整幢房子全笼罩了,我们没法看得很远,甚至连待在围栏里的马匹都看不见。
我们在火炉旁看书,玩伯齐克牌①和拼字游戏,做报纸上的纵横填字游戏,几条狗耷拉着脑袋站在我俩之间的地毯上;吃午饭和晚饭的时候,贾尔斯坐着,缄默无言,完全沉浸在个人的独思中,他两眼通红,垂着沉重的眼袋,泪痕明显。他不修边幅,头发蓬乱,心力交瘁,似乎就要崩溃了,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我真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我只能尽力表现出温存,为他斟茶,在不多的几次他与我目光相遇时,我总对他露出笑容。我想,他那种可怜兮兮的孩子模样,表明了他的感激,不过随后他又回到书房,一个人在那儿呆上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