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抑或不幸,我们是相爱还是彼此隔绝,安全抑或危险,以及这一切的最后结局——在那一天,我还是相信全都是来自外界,是偶然的结果,是他人的行为。我还不懂,其实是我们一手造成了自己的命运,命运完全由我们自身造成。根本不是外在的事件,而是我们听任自己促成这一切的。
我竟然会撞上杰克·费弗尔,这实在是最难得碰上的巧合。由于我对他不加阻止,他把我那一天的兴致破坏殆尽,因此现在我登上火车,坐在我的座位上,瞪眼望着窗外,不停地想到他,想着我们碰面会产生什么后果。我根本没兴致去看眼前的一切,也不觉得有什么令人高兴的景致,我没法说出阳光是如何普照田野,或是残夏的更灰暗的光泽是否让树木在失去它们葱翠欲滴的鲜绿。我先前在车站上滞留得太久了。我喝了一杯不新鲜的茶,弄得我嘴巴起毛,还留下了一股苦涩味,然后我便呆呆地坐在一条长椅上,看着在我脚旁啄食的鸽子,心绪却全然飞到了别处。我买了一份杂志和一张报纸,没去打开它们,而是搁在了身边。
我心如死灰,难受极了。我并没有忘记这天早晨我那种浑身是劲的高兴劲儿,只是它们离我而去,我能记得当时的这种感觉,却再也感受不到了。本来明明白白的我,现在疑惑起来,不知道到底说了些什么,有些什么不同。他没法找到原因——然而,事情也可能根本就不对头,不管是有原因还是没原因。有许多人没有孩子,看起来也没什么原因。他只是给我作了简单的检查,只是问问话。他知道些什么?他又改变了什么?
我没有告诉迈克西姆我去哪儿,但是,当我从洛夫莱第大夫的诊所出来,一走上阳光灿烂的大街,我就知道,我立时就能说出来——我根本就不可能保守我的秘密——“我们会有孩子的。”我打算当天晚上,在花园里的玫瑰花丛中静静漫步时讲这话:“我们现在已经安定下来了,过得很愉快,没理由不要孩子,而有一切理由,说明我们得有孩子。”
现在我还不会说。会有一些乏味的谈话,关于商店和炎热的天气什么的,我会编出这样那样的话头的,而只要一有可能我就要尽快提起这个话题。最重要的是我不能把费弗尔的事告诉他。有一些事我依然不能让他知道,不管这样做要付出什么代价。他很愉快,他这么说过,曼陀丽不再是个问题了,过去不再会对他产生什么影响——决不能让这一切再发生变化。
我意识到我厌恶、鄙视杰克·费弗尔,而他也讨厌我,他给这么个日子带来的影响令我愤怒,但我不怕他。他太渺小,太可怜了。随着我们之间的距离逐渐增加,伦敦逐渐远去,我开始感到自己离家越来越近了,我觉得最糟糕的事已经过去,它只不过是一阵短暂的不愉快,仅此而已。他并没有跟踪我,他不知道我们住在哪里——甚至,我还意识到,不知道我们回来已有相当一段时间了。他并没有追问——我真惊奇他竟然没有追问,不过那正意味着我们对他并不那么重要。只不过有几句话一直萦回在我脑子里。“你还是发现了事情的真相;他告诉你了,是不是?于是你也成了有罪的一员。”“他应该被绞死。你和我一样清楚。”“告诉迈克西姆。告诉他——钱是最起码的。我要他付出的不光是钱。”不过,他向来喜欢随口说出些空洞的吓吓人的话儿,含沙射影地说些事情,透点口风,想以此来影响我。他依然没有改变。
等火车缓缓减速,靠上这个乡村小站时,我想,我已经理清了头绪,非常成功地说服了自己,几乎完全把费弗尔从脑中排除出去,这样我便能兴致勃勃满面春风地回到迈克西姆身边,把我想好的关于我这一天活动的话地亲亲热热地说给他听。
但是我竟梦到了费弗尔。我对自己的潜意识毫无办法。他曾到过曼陀丽,吹嘘着自己开来的那辆跑车——“比可怜的迈克斯老兄这辈子用的各种车跑得都快得多,”而今天他提到把车卖了,一直说到这场战争毁了他的好运,等等,等等,我梦到就是杰克·费弗尔在一辆汽车里。我们正开车驶过一条陡峭狭窄的路,我以为我是同迈克西姆在一起呢,可就在那时他转过脸对我狞笑,肥胖的青下颚和布满血丝的眼睛,分明就是费弗尔的那张脸,搭在方向盘上的也是他那双肉手,指甲是那么肮脏。天色昏暗,似乎随时都会来一场暴风雨,路两旁是高高的大树,它们那闪闪发亮的乌黑树干高耸在我们头上,令人心悸,它们挤得紧紧的,就像一张嘴里挤满了牙齿,树上光秃秃的,只有树梢上长有树叶,大部分都在我们头顶上铺撒开来,挡住了本该透过光线的空隙。不久我就知道了,我们一定得开到山顶,然后开出去驶到空旷地去,但这辆车吱吱嘎嘎响着,开得太慢了,我拼命希望它快开,开到前面去,因为我知道,等我到了前面,迈克西姆会在那儿,在他自己那辆车里等着我的。我就是闹不明白为什么眼下我会没跟他待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