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的头几个星期,我每天早饭和晚饭的时候与迈克西姆相对而坐,既感到异常兴奋,又觉得虚无飘渺。我常常会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腕和手指,甚至借故离开,去衣帽间对着镜子凝视自己的脸,寻找某些久违的、熟悉的印迹来确定自我。我始终无法很自然、很容易地接受眼前的一切,不相信自己在那里,去过那些地方;不相信迈克西姆娶了我,所以我现在成了德温特夫人。我记得那些紧挨着窗口、能望见威尼斯水道的桌子,还有置于鹅卵石空地上的露天桌子,点着烛火的,映着阳光的,或被树影遮掩得斑斑点点的桌子。想起放在白瓷盘子里的色彩鲜艳、各具特色的菜肴,还有侍者们外套上的镶边。我会想,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是谁?我在哪儿?我不可能在这儿的,我不再是我,我不可能那么幸福。渐渐地我对这种感觉习以为常了,麻木了;然而它始终没有真正地离开过我。后来,当我们回到曼陀丽时,那又是另一种不同的虚幻感觉。
现在我坐在一家乡村客栈的另一张桌子旁,面对着迈克西姆。离我们不远有一只烧着火的、石砌的大壁炉;遮着羊皮纸的灯在我们头上投下了一圈光亮。我又产生了以前那种恍若梦中的感觉,想拼命去理解、接受所发生的一切。我们不再躲避于异国他乡,吃着索然乏味的饭菜,互相依附着寻求安全感;不必再害怕如何说话,害怕陌生人,害怕过去。我们摆脱了所有的阴影,重新来到了阳光下。
我们会回家的,我心里明白。我们不需要再东躲西藏。那会地迈克西姆不得不面对现实,没有其它的选择。但最难熬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他已经拔除了回忆这根刺,一切都好了。
科贝特林苑印在了我的记忆深处,那翠绿洼地里的玫瑰红美极了。我一次又一次地回首翘望,心里总激起一股股欢快的涌泉。它没有理由非得属于我们,但我知道它会属于我们的,我想要它,这种渴求的力量会使梦想成真。我以前从未被这种单纯的信念支配过。我充满激情地相信它,就像一个皈依宗教者对宗教的信仰一样不可动摇:我会让它变成现实的。
那天晚上的饭菜非常可口,不像前几次;我那时头晕目眩,昏昏沉沉的毫无食欲。今晚我可饿坏了,而且浑身松弛,所以吃得狼吞虎咽。他们准备了熏鳟鱼,还有色红皮脆的烤野鸡,土豆中拌了一些带点辣味的欧芹,苹果布丁发得很松,浇了好些糖汁,上面还撒着葡萄干。
我们慢慢地吃着,喝掉了整整一瓶红葡萄酒。我们望着炉火,餐柜上方贴着几幅室外娱乐的图片和两幅狗的油画。女招待长得很丰满,举止有些笨拙,眼睛边上有一颗痣。调味瓶里没有盐了,我们只好开口要。我看着自己的手,看着指甲旁那一道发白的旧伤痕,看着我的结婚戒指:都是熟悉已久的。然而我总觉得我并不在这儿,不可能拥有这份深沉、富裕、踏实的幸福;不可能有如此美好的新开端。只要我一眨眼,我们又会回到曾住过的那个傍着一条陌生河流的客栈,回到那间平淡无奇、乏味透顶的餐厅。
我朝对面的迈克西姆望去。一切又是真的,并不是幻觉。我从他脸上看出来了——我们已经渡过了难关。
厄运是过了一段时间后才降临的。
我们不时地谈到那幢房子,不是切合实际、认认真真地谈,只是随意聊聊。它会出售吗?或者出租?那对老夫妻会不会回来,或者他们的儿子再来使用它?我们怎样才能打听出个究竟?房子里是怎么样的?需要修书吗?里面会不会既阴冷,又破败,令人兴味索然?
我不需要知道答案。它会令人满意的,我对此毫不怀疑,也不想去操这份心。
我们谈论的是这幢房子令人惊奇的地方:它神秘地坐落在那里,等着我们的光顾;我们正好迷了路,偶然走了这条小道才撞见了它。
我不需要对迈克西姆说出我想要的,也不需要问他。也许我是不敢开口,万一他……,只怕万一。他有时仍会耐不住性子,粗暴地打断我,令我很害怕;有时他很没耐心,很冷漠;再有的时候,他干脆拂袖而去,不理睬我。我此刻不敢冒风险去惹他动怒,这幢房子对我太重要了,它的意义——或者说是我所期望的意义——确实太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