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恩姑父是大路小港村的人,我的二姑妈就嫁到这里。只是在我的记忆里,二姑妈并没有在村里住过,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二姑妈住在南京的太平南路,二姑父二姑妈都在南京工作,他们的孩子也都生活在南京,是我们眼里的省城人。二姑父二姑妈一家在小港村应该是有老屋的。有一年清明,二姑父二姑妈回大路扫墓,其间去了他们在小港的老宅,我也跟着去了。老宅很是气派,虽然已经破旧,但能够想见当年的繁盛。姑父姑妈在老宅里慢慢走,慢慢看,聊着过往的那些日子。我那时年少,也不懂得其中的眷念之情,现在的我才有了更深一点的体会。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有个疑问,就是德恩姑父和我的二姑妈是怎么结合的。作为晚辈,我知道我有这个疑问很是不恭,但是几十年来,这个问题都在我的脑子里徘徊,挥之不去。我的记忆里,德恩姑父个子一般,皮肤黝黑,在南京一家商业企业工作,计划经济时代,工资水平一般,又酷爱烟酒茶三样,这些都是费钱的爱好。而我的二姑妈,在我的眼里就是绝色美人。她个子高挑,皮肤白皙,烫一头城里人常见的短短的卷发,衣服永远都是时尚整洁,说话也是一口柔柔的南京味。但就是这样的姑父姑妈,在一起相濡以沫,相敬如宾,携手度过了几十年平常而又温馨的日子。每次看到姑父姑妈在一起,我都会想起我母亲梳妆盒盖里的一副对联:“鱼水千年合,芝兰百世荣”。而姑妈每次说话,说起姑父来,都是“德恩德恩”的,我想,“德恩”这两个字,在姑妈的心里,一定是最美的文字。 我对德恩姑父最初的记忆,是家里长辈说的一件事。说是有一年祖父去南京,住在德恩姑父家。有一天,德恩姑父借了一辆三轮车,车上放了一张藤椅,祖父就坐在藤椅上,由德恩姑父拉着他游览南京城。这么多年了,我也没有考证这件事的真伪,但我坚定地相信它是真的。我的理由,就是我后来看到的德恩姑父对我的祖父祖母亦即他的岳父岳母的好。那些年里,姑父姑妈每年都要回来看望祖父祖母,每次一家人在一起吃饭聊天,说起祖父,德恩姑父都用他那略显沙哑的声音“大大,大大”地叫个不停。在我的家乡,“爸爸”也叫“大大”。德恩叫起“大大”时的自然与亲切,完全没有翁婿之间的生分。 德恩姑父住在南京太平南路一幢老式的楼房里,屋子不大,两居室加一个小厨房,卫生间还是在楼房的公用过道里。就是在这样稍显局促的住所里,姑父姑妈生活了几十年,并且有了自己的第二代和第三代。姑父姑妈的家离夫子庙很近,早年,我每次去南京都要抽时间去看望姑父和姑妈,顺便再逛逛夫子庙。 有一个夏天的夜晚,我去德恩姑父家看望姑父姑妈。到了那里已经是入夜时分,盛夏的南京如火炉一般,太平南路车水马龙,处处是汽车的鸣笛,还有汽车尾气在空中的难闻的味道。人在这样的环境里,不由会产生许多焦躁的情绪,而我看到的德恩姑父,却是独自一人躺在路边的一张躺椅上,躺椅旁边是一张小木凳,小木凳上放一杯茶、一包烟。德恩姑父摇着一把蒲扇,置身于滚滚车流旁边,悠然自得地度着自己的夏夜。我看了很是喜欢,蹲在他的身边絮絮叨叨一些事情,也感动于他的随遇而安。在以后的日子里,每当我遇到一些不顺心的事情,或者物质上有不满意的地方时,想到德恩姑父在太平南路度过的那个夏夜,内心就会释然许多。 德恩姑父的家面积不大,自己的房间大概也就十几平方米,临窗书桌的台玻璃下压着许多家人的照片。那个晚上,我和姑父姑妈聊了很多,聊他们的家乡,聊我的工作和家庭。许多年后,我都还一直记得那个在太平南路德恩姑父家的夜晚,也想,人生的幸福和快乐与物质有关,但也不尽然。就像德恩姑父和姑妈的一生,蜗居在省城一隅,没有大富大贵,日子平淡如水,也有烦恼和忧愁,但幸福和快乐,也是时时相随的。 时间过去好多年了,德恩姑父也已去天国,好在今年八十多岁的姑妈身子依旧硬朗。每次打电话给她,听到她爽朗的笑声以及对于现在生活的满足,我都会感到极大的欣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