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是梦。但我不知道它是不是梦,因为我现在的判断力是不作数的。
他们甚至不征得我同意,就剃光了我的一头秀发。世界上找不着比剃光头发更使我仇恨的事了。我相信这是个荒诞的梦,等醒来,我稍一偏脸,就会看见漆黑的头发像往常那样,顺着洁白的枕头流淌下去……
正对着我脸,是一些奇奇怪怪的灯,灯光明亮而柔和,这大概是照耀过许多人内脏的那种灯吧。在这魔幻般的灯下,许多人不得已敞开肺腑,让那些寒光闪闪的刀剪做一番选择和料理,以求得尽善尽美的重新安置。我知道,它就叫无影灯。
我却从它光源深处看到一种神秘和恐怖的所在。不必难过,因为每个躺到这上面的人都是身不由己,听任摆布。即使躺上来就后悔了,那也逃不掉了。
“我们开始了。”一个声音说。我感到这声音在整个天宇中震荡。随后,各种金属器具撞击着,响得震耳欲聋,我仿佛置身一个沙场。
我想不通团支书王掖生干吗要在梦里喊我,我在梦里可从来不喊他。这真是件怪事。
因为我在那场莫名其妙的救火中晕倒了,所以我就入了团。大家对我的晕倒大大赞扬一番,讲了许多好听话,似乎我的进步全得归功这个晕倒动作。看大家那意思,我是晕对了地方,也晕对了时候。然后,所有人朝着我拍巴掌。我可从来没受过这一套,拼命低下头,该死的脸红得要烧起来。我几乎缩成一团,生怕被这场合搞得像个伟人。
最后团支书来对我宣布:我已是一名正式的共青团员。他的脸绷得四棱见方,声音干燥,简直像在对我宣布一项判决。我却在这严肃的时刻想起那件滑稽事来:他怎么会在梦里喊我。
“你不要骄傲,因为你身上还有许多缺点。你的进步很大,但是你不能骄傲。”
我对他说,入个团没什么值得骄傲。
“不对,你应该骄傲!入团是好事。”
我对他说,当然是好事。
“不过好事往往也会变成坏事。有的人加入了组织马上就变坏了,目空一切,骄傲自满。”
我问,他们是怎样骄傲自满的?
他说:“就是变坏了。”
我有点糊涂。又问,是怎样变坏的?
“就是骄傲自满。”
他斩钉截铁的话音使一切都简单明了了。我明白好事会变坏事;好事要想变得更好往往会变糟。
接着他又提起我那些很老很老的缺点。他对我的缺点熟极了,简直比对我的五官还熟。我和他开始讨论我的这些缺点,我谈得十分从容,就像谈别人的事。一谈起我的这些长进不大的缺点,我和他总能谈得相当融洽。在对付我这些可恶的缺点时,他和我十分合得来。他说:“你总是跟一般人不同。你的思想意识有待继续改造。”
我心悦诚服地直点头。说实话,我已不觉得改造这词刺耳了。这时我和团支书站在火车站,一出院刘队长就给我探亲假了。上火车后,团支书庄重地向我挥挥手。我发现军用水壶上裹了层棉套,这是团支书缝的,肯定是。
但我认为他实在没必要在夜里做梦时喊我,那样喊有损他的威信。他是个公认的正派人,梦里一不谨慎,便出了自己洋相。
我可不愿意人家知道我的梦。无影灯悬在上方,像梦中的太阳。梦中有时会出现好多个太阳。我的头嗡嗡作响,他们在干什么?在检查那里面所有的梦吗?
我不愿这样精赤条条的去死,坚决不!我不愿被剃光头发,弄成一副令人讨厌的样子去死。我还不愿意他們剖开我的肚子,把里面翻得一塌糊涂。
我清醒着。这或许是最后的清醒了。
一个可怕的东西捂住了我的呼吸器官。绝望。我只来得及绝望。绝望、绝望……
一望无际的湛蓝,天和海连接在一起,没有什么能区别开它们。未知的深度和广度使一片风帆茫茫然。
汪洋大海中漂泊的生命在碰运气,它要找到一条通道突出去,从这渺无涯际的汪洋、从这死一般的湛蓝、从这未知的深广水域里突出去。必须找到一条通道,一条海峡。
一直向前漂着。生命向前漂着,已经不知漂了多久。风帆撕成了碎片,缆绳磨损,桅杆折断。还要漂多久?漂吧。然而这从不变化的湛蓝多折磨人啊!无休止的单调景色真是难以忍受!总是那样呆板的蓝色水面,总是一览无余的蓝色天空,总是那条展现在前方的半圆形地平线——单调的天空和单调的水面之间一条隐隐绰绰、充满诱惑的带子,但那决不是陆地。因此,无论怎样漂,无论向哪里突去,感觉到的却总是静止,或说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