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谁都没有想到纤细瘦弱的九莉会成为一个多肉的胖子,包括九莉自己。
九莉是在练舞时发现的,她在练功房瞥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那一眼是她人生的分水岭。不到十二岁的九莉成了个胖子,肚子不再是扁平的了,原本瘦削的脸也变得圆圆的。肥肉似乎是一夜之间霸占了这副躯体,压根没给她一个缓冲与接受的过程。九莉匆匆将衣服拉下去,临出门前使劲撑了几下,盖上了那该死的肚腩。
那天九莉一直在走神,下腰劈腿都不比早先顺畅,甚至有几分吃力。她变胖成为不争的事实,再也藏不住。课程结束之后,九莉是头一个冲出练功房的,比起冲这个字眼,九莉觉得更适合用逃。
九莉的妈妈早年是名舞蹈演员,身材高挑,瘦得像团烟火。
九莉继承了母亲所有的优点,十二岁时已出落得比其他女生要高出许多,人人都说九莉将来是跳舞的料,九莉妈妈也有这个打算,九莉打小就在各种舞蹈班里度过。
可是她忽然胖了,其实不怪九莉,唯一可以怪罪的,当然只有命运。要不怎么人们总爱说——命运弄人。
十一岁那年九莉生了一场病。那段时间九莉回家洗澡时,总发现身体上青一块紫一块,她不以为然,只以为是练功时磕碰的,要不了几天便下去了。待到九莉妈妈发现时,九莉身上已经长了不少深色的红点,这才带九莉去做检查。
抽了血后九莉和妈妈坐在走廊里,小声跟妈妈说下午去练舞时想吃一包芝麻糖。好一会儿医生出来了,说还需要再抽血,排除是其他的病症。那个下午九莉被抽了十管血,最后又被拉去抽骨髓。待她出来时,妈妈哭得颇为狼狈,那还是九莉第一次见到妈妈掉泪,一小颗一小颗的,像是她耳钉上镶着的水钻。
九莉拉上妈妈的手,说:“下午还有课,快走吧。”听到这句,九莉妈妈又哭了。
九莉自小懂事,知道没能跳舞是妈妈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她最初答应学舞,有一多半的原因是为了妈妈。妈妈没完成的,她想去替她达到,那是年幼的九莉唯一能给她的全部。
下午当然没去上课,妈妈眼睛肿得像桃子,九莉得的病是血小板减少性紫癜。从那天开始,九莉的人生又多了一件不得不做的事——吃药。
药里含着大量激素,九莉就变得这么胖了。
十三岁那年,读初中二年级的九莉胖到一百三十斤,位置永远是最后一排,收获了不少外号,无一不跟胖有关,因为个子高,连打瞌睡都不敢,跟一群瘦弱的同学在一起时,她突兀得像个异类。原本漂亮的五官已然变形,只有尖尖的下巴还在,低头时戳得她心里难受,有人调侃九莉“你那下巴花了多少钱”。
她当然知道胖不好看,从前的衣服全部被收起来放在箱子里,后来的衣服都是去裁缝铺定制的,有好几个夜晚,九莉爬到床头柜上,踮脚从柜子里取出以前最爱的纱裙,她拿着衣服往身上套,卡得她喘不上气。太小了,什么都变小了,只有她像被撒了发酵粉,膨胀得像个怪物。她无法接受。“从前”真是个伤人的字眼。
唯一值得庆祝的是,九莉的病奇迹般地好了。
生病之后,九莉与舞蹈彻底说再见,她这样的胖子跳舞无论多用心,都只落得一个可笑。无论九莉多深爱它,它与她的缘分已尽,除了惦念,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九莉明白,她的人生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她——减肥。
那几年,九莉换了人生的新战场,从舞蹈班到健身房再到各种减肥机构。好不容易吃完治病的药,又要接受各类减肥药。没人逼她,那是她自己的选择。
不光吃药锻炼,九莉还控制饮食,可是胃总是背叛她,她常常会觉得饿。
她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失望,为会饿这件事感到可耻。再后来,再感到饿的时候,九莉就悄悄到楼下的小花园去跑步,一圈儿又一圈儿地跑,头顶的白月光照在她的身上,将影子拉成她从前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