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第二部 在少女们身旁(4))(8)
时间:2023-02-18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马塞尔·普鲁斯特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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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啦,你认为自己很好!”说完后她笑了很久。于是我感到,我无法达到她的笑声所表达的另一层思想,另一层更难以捉摸的思想,这是多么痛苦的事。她的笑似乎意味着:“不,不,我根本不信你的话。我知道你爱我,不过我无所谓,我不把你放在眼里。”然而我又提醒自己,笑毕竟不是一种明确的语言,我怎能肯定自己理解正确呢,何况希尔贝特的话还是富有感情的。“我什么地方不好?告诉我,我一定按你的话去做。”“不,没必要,我没法和你解释。”刹那间,我害怕她以为我不爱她,这是另一种同样强烈的痛苦,它要求另一种逻辑。“你要是知道使我多伤心,那你会告诉我了。”如果她怀疑我的爱情,那么我的伤心会使她高兴,但此刻却相反,她很生气。我意识到自己判断错误,决心不再相信她的话,随她说:“我一直爱你,有一天你会明白的。”(罪人们往往说他们的清白无辜将大白于天下,然而,出于神秘的原因,这一天永远不会是他们受审的那一天)。我鼓起勇气,突然决定不再和她见面,但暂时不告诉她,因为她不会相信这话的。
你所爱的人可能给你带来辛酸的悲伤,即使当你被与她(他)无关的忧虑、事务、欢乐缠住而无暇顾及也罢。但是,如果这悲伤——例如我这次的悲伤——诞生于我们浸沉在与她见面的幸福之中时,那么,在我们那充满阳光的、稳定而宁静的心灵中便会产生急剧的低压,从而在我们身上掀起狂烈风暴,使我们没有信心与它抗争到底。此刻在我心中升起的风暴无比凶猛,我告辞出来,晕头转向,遍体鳞伤,同时感到只有再回去,随便找一个借口再回到希尔贝特身边去,我才能喘过气来。但是她会说:“又是他!看来我对他可以为所欲为了。他总会回来的,走的时候越痛苦,回来时就越顺从。”我的思想以无法抗拒的力量将我拉回到她身边。当我到家时,这些变幻不定的风向,这种内心罗盘失调的现象依然存在,于是我动笔给希尔贝特写了些前后矛盾的信。
我即将经历艰难的处境,人在一生中往往会多次面临此种处境,而每一次,即在不同的年龄,人们所采取的态度也不相同,尽管他们的性格或天性并无改变(我们的天性创造了爱情,创造了我们所爱的女人,甚至她们的错误。)此时,我们的生命分裂为二,仿佛全部分放在相对的天平盘上。一个盘里是我们的愿望,即我们不要使我们所爱但不理解的人不高兴,但不能过于谦卑,巧妙地稍稍冷落她们,别让她们感到她们是须臾不可缺少的人,因为这种感觉会使她们离开我们。另一个天平盘里是痛苦(并非确定的、部分的痛苦),它与前一种状态相反,只有当我们不再试图讨好这个女人,不再让她相信她对我们可有可无,从而再去接近她时,这种痛苦才有所缓解。如果我们从装着自尊心的天平盘上拿去被年龄耗损的一部分毅力,往装着悲伤的天平盘里加进我们逐渐获得的、并任其发展的生理痛苦,那么天平所显示的将不是我们二十岁时的勇敢决定,而是我们年近半百时的决定——它十分沉重、缺乏平衡力,令人难以承受。何况,处境在不断重复中有所变化,我们在中年或晚年时,可能乐于将某些习惯与爱情混为一谈(这对爱情是致命的),而青年时代却不承认这些习惯,它受到其他许多义务的约束,不能随意支配自己。
我给希尔贝特刚写了一封信来发泄怒火,但也故意安排了几句貌似偶然的话,女友可以抓住这些救命圈与我和解;但片刻以后,风向变了,我写下一些温情脉脉的句子,使用某些甜蜜而悲伤的短语,例如“永不再”之类。使用者认为这些词句感人肺腑,而那位读信的女人则会认为枯燥乏味,或者她觉得这统统是假话,将“永不再”解释为“今晚如果你需要我”;或者她相信这是真话,因此意味着永远分手(和我们所不爱的人分手何足为惜)。既然我们正在恋爱,我们便不可能像将来不再恋爱时那样行事,我们无法想象那女人真正的心理状态,因为,虽然明知她冷漠无情,但我们仍然遐想她以爱恋者的口吻说话(我们这样做是为了用美丽的幻想欺骗自己,或是为了解脱沉重的悲伤)。我们面对所爱的女人的思想举止,犹如古代最早的科学家面对大自然现象(科学尚未建立,未知事物尚未被解释),茫然失措,甚至更糟。我们看不到因果关系,看不到这个现象和那个现象之间的联系,我们眼中的世界像梦幻一般缥缈不定。当然,我试图克服这种紊乱,试图寻找原因。我甚至试图做到“客观”,认真考虑希尔贝特在我眼中的地位,我在她眼中的地位,以及她在别人眼中的地位,它们是多么悬殊!如果我看不到这种悬殊性,那么我就会把女友简单的殷勤看作炽热爱情的流露,把我自己滑稽可笑、有失体面的行为看作对美貌的简单优雅的倾爱。但是我也害怕走到另一个极端,以致把希尔贝特的不准时赴约和恶劣情绪看作是无法改变的敌意。我试图在这两种同样歪曲真相的观点中找出正确反映事物的第三种观点,我为此而作的种种计算稍稍缓和了我的痛苦。我决定第二天去斯万家(也许是服从于这些计算的结果,也许是我使计算表达了我的心愿),我很高兴,就像一个人本不愿旅行,并为此烦恼多时,最后来到车站才下决心取消旅行,于是高高兴兴回到家中解开行装。在人们犹豫不决时,采取某种决定的念头(除非不采取任何决定,从而使念头丧失生命力)像一粒富有生命力的种子,勾画出完成行动后所产生的激情的种种轮廓,因此,我对自己说,不再与她见面仅仅是想法而已,我却像实有其事那样感到痛苦,何其荒唐!再说,既然我最终会回到她身边,又何必作如此痛苦的决定和允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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