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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二部 在少女们身旁(4))(9)

时间:2023-02-18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马塞尔·普鲁斯特 点击:


    然而,这种友好关系的恢复仅仅持续了片刻,即我去斯万家的路上。它的破灭并不是因为膳食总管(他很喜欢我)对我说希尔贝特不在家(当晚我从遇见她的人口中得知她确实不在家),而是他的说话方式:“先生,小姐不在家,我向您担保她确实不在家。先生如果想打听清楚,我可以去叫小姐的随身女仆。先生尽可相信我会尽一切努力使先生高兴的。小姐要是在家,我会立刻领先生去见她。”这番话的唯一重要意义在于它的自发性,因为它对矫饰的言语所掩盖的难以想象的现实进行了X光透视(至少是粗略的)。这番话证明,在希尔贝特身边的人眼中,我是个纠缠者。这些话刚从他口中说出来,便在我心中激起仇恨,当然,我乐于将他,而不是将希尔贝特,当作仇恨的对象。我将对她的全部愤怒集中倾泻在他身上,这样一来,我的爱情摆脱了愤怒,单独存留下来。然而,这番话也表明短期内我不应去找希尔贝特。她会写信向我道歉的。尽管如此,我不会马上去看她,我要向她证明没有她我照样可以活下去。再说,等我收到希尔贝特的信后,我能更轻易地忍受与她暂不见面之苦,因为只要我想见她便一定能见到。为了承受这故意设计的分离而不至过于痛苦,我的心必须摆脱可怕的疑虑,例如莫非我们从此绝交,莫非她与别人订婚走了,被劫走了。接下来的几天和新年那个星期十分相似,因为当时我不得不在没有希尔贝特的情况下继续生活。不过,当时我很清楚,那个星期一结束,她便会回到香榭丽舍大街,我便会像以前一样见到她,另一方面,只要新年假不结束,我去香榭丽舍大街也没有用。因此,在那个已经遥远的、愁闷的星期中,我平静地忍受忧愁,既无恐惧也不抱希望。但现在却不然,这后一种感情,即希望,几乎像恐惧一样,使我痛苦得难以忍受。

    当天晚上我没有收到希尔贝特的信,我归咎于她的疏忽和忙碌,深信第二天清晨的信件中肯定有她的来信。我每天都期待早上的信件,我的心在剧烈跳动,而当我收到的是别人的来信,而不是希尔贝特的来信时,我垂头丧气。有时我一封信也没有,这倒不见得更糟,因为另一个女人对我的友好表示会使希尔贝特的冷漠更为无情。我接着便寄望于下午的信件。即使在邮局送信的钟点以外,我也不出门,因为她很可能让人送信来。终于,天色已晚,邮递员或斯万家的仆人都不会登门了,于是我便将平静下来的希望转寄于第二天上午。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认为我的痛苦不会持久,我必须不断地予以姑且说更新吧。悲伤依旧如前,但它不再像以前那样一成不变地延长最初的激情,而是每日多次地重新开始,激情的更新如此频繁,以至于它最后——它是纯粹物质的、暂时的状态——稳定在那里,因此,前一期待所引起的惶惑还未平静下来,第二次期待便已出现,我每天无时无刻不处在焦虑之中(忍受一个小时也非易事)。这次的痛苦,比起从前那个新年假日来,要严峻百倍,因为这一次我并非完完全全接受痛苦,而是时时盼望结束痛苦。

    最后我毕竟接受了痛苦,我明白这是决定性的,我将永远放弃希尔贝特,这也是为我的爱情着想,因为我决不愿意她在回忆中仍然蔑视我。从此刻起,当她给我订约会时,我甚至往往允诺,免得她认为我在为爱情赌气,但到最后一刻钟,我写信对她说我不能赴约,并一再表示遗憾,仿佛我在和某位我不想见的人打交道。我觉得,这些一般用于泛泛之交的表示歉意的客套话,比起对所爱的女人佯装的冷淡口气来,更能使希尔贝特相信我的冷漠。我不用言词,而用不断重复的行动,便更好地说明我无意和她见面;等我真正做到这一点,她也许会重新对我感兴趣。可惜,这是空想。不再和她见面以便重新唤起她和我见面的兴趣,这种办法等于永远失去她,因为,首先,当这个兴趣重新苏醒时,为了使它持久,我便不能立刻顺从它,其次,到那时最严酷的时刻已成过去,因为我最需要她的是此时此刻。我真想警告她,很快,这种分离的痛苦将大大减弱,我将不会像此时此刻那样,为了结束痛苦而想到投降、和解,重新和她相见。将来,等到希尔贝特恢复对我的兴趣,而我也可以毫无危险地向她表达我的兴趣时,这种兴趣经不起如此漫长的分离的考验,将不复存在。希尔贝特对我来说将成为可有可无的人。我很清楚这一点,但我没法对她讲。如果我告诉她长久不见面我不会再爱她,那么她会以为我的目的仅仅是让她赶快召唤我。在此期间,我总是挑希尔贝特不在家,她和女友外出不回家吃饭的日子去拜访斯万夫人(对我来说她又成为往日的她,当时我很少看见她女儿,少女不来香榭丽舍大街时,我便去槐树大街散步),好让希尔贝特明白,我之所以不见她,并非被别的事缠身,也并非身体欠佳,而是不愿意见面,尽管我作了相反的表白。这种办法使我比较顺利地坚持了分离。既然我能听见别人谈到希尔贝特,她肯定也听见人们谈到我,而且她会明白我并不依恋她。像所有处于痛苦中的人一样,我觉得自己的处境虽然不妙,但并不是最糟的,因为我可以随意进出希尔贝特的家(虽然我决不会利用这项特权)。如果痛苦过于剧烈,我可以使它中止。所以我的痛苦每天都是暂时的,这样说还不够,每小时中有多少次(但此刻已无决裂的最初几个星期里那种令人窒息的、焦虑的期待——在我回到斯万家以前),我对自己朗诵有一天希尔贝特将寄给我,或者亲自送来的那封信!这个时时浮现在眼前的、想象的幸福,帮助我忍受了真正的幸福的毁灭。不管我们的女人犹如“失踪者”,尽管我们知道再无任何希望,我们却仍然期待,等待稍稍一点儿动静,稍稍一点儿声响。好比母亲虽然明知作危险勘察的儿子已葬身大海,但仍时时想象他会奇迹般得救,而且即将身强体壮地走进门来。这种等待,根据回忆的强弱及器官的抗力,或者使母亲在多年以后承认这个事实,逐渐将儿子遗忘并生活下去,或者使母亲死去。另一方面,一想到我的悲伤有利于我的爱情,我便稍稍得到宽慰。我探望斯万夫人而不和希尔贝特见面,这种访问每次都是残酷的,但是我感到它会改善希尔贝特对我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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