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过世四十年了。每次去扫墓,妹妹都拿我说事,说爷爷生前重男轻女,对我过于宠爱,故而他去世时我哭得最伤心,11岁的小孩守在一个老人的遗体旁,一间屋内就这么两个人,也不知道害怕。四十年前一个穷人家的宠爱,也吓不死人:他只是喜欢带我去洗澡,6分钱洗一回,每一回的犒赏只是买一个3分钱的烧饼。1959至1961年的饥荒年代,奶奶从菜场里能买回的是“喇叭菜”——卷心菜最外面那几张老叶子。后来连这样的老叶子也断档,不知从哪里搞回来豆腐渣放在蒸笼里蒸,还有胡萝卜头,一屋子豆腐渣加胡萝卜的腥气味,以致我今天都不能碰胡萝卜,一吃就反胃。父亲为了给孩子省口粮,饿晕过。如果不是爷爷澡堂里的那些烧饼,也许我也会有类似体验,至少不会长成这样一个高个子。
爷爷没文化,大字不识一个。我记得他有两个习惯动作:一是“敬惜字纸”,看到屋里任何一片有字迹的纸片都要小心翼翼拣起来;二是每次解手后都要把双手团在胸前吹口气,说是能解晦气,交好运。印象中他好像从未生气,寡言少语,以致今天有老邻居碰在一起,都会说“毛胡子爹爹脾气好”。五十年代的生活是灰色的,但他对生活却从无怨意。每年中秋、冬至,他会很认真地对待:中秋节晚上,他要在院子里摆上芋艿、毛豆,焚香拜月;冬至中午,一定要把家人聚齐,磕头、祭祖、烧纸钱。就是这样一个糊里糊涂的底层老人,我后来去台湾听那里的老外婆“痛说革命家史”,才知道他也有一段秘辛,甚至惊人之举。
1948年老外婆还年轻,而且漂亮,一定要跟着那个我从未见过面的老外公私奔。老外公是国民党军的连长,性情豪爽暴烈,一言不合,就会掏枪火并,至今在家乡村头的老槐树上,还有他留下的子弹枪痕。老丈人当时说不动女儿,只能向未来的女婿提条件:要娶女儿可以,必须退出军役。老外公是个二楞子,居然就把那身军服脱了,带着老外婆私奔。转眼间到1949年,乡下土改,年轻夫妇无法存身,潜逃至上海。 我让老外婆回忆,当时住在上海哪里?老外婆说是:“东北片的五角场,一个空无一人的大军营里,院子里荒草齐膝,是日本人留下的房子,有榻榻米。”当时我听着就吓了一跳:如果她没有记错,根据这些方位特征,这一对国民党前军官夫妇浪漫潜逃的隐居地,正是35年后,我研究生毕业入伍去当军校教员的那个“共军兵营”!后面的事情就更加离奇了:
老外婆说,他们躲在那里的时候,是我爷爷偷偷给他们送食物,后来还带着他们去见杜月笙。我害怕她的历史记忆有艺术加工,就问她杜月笙面容。她回答说:“长脸,口里镶金牙,上海本地口音,对不对?”确实对,这些特征与我在书上见过的记载和照片是能吻合。我又问,我爷爷怎么会认识杜月笙?他一个大字不识的底层工人,在我的印象里,连南京路在哪儿都不一定清楚,怎么会带他们去法租界东湖路的杜公馆!这一次是轮到老外婆反问我了:“咦,你爷爷是杜月笙的学生子,你们一家都不知道?”我让老外婆说得再详细一点,老人把往事说得分外醒目:
“杜先生一见学生子带来陌生人,只问为什么在乡下呆不住?我们说完,他把手一挥,就说‘阿拉外头去,外头去’,就把我留下陪他女眷打牌,三个男人就出去吃饭说事了。”
我问老外婆又怎么离开上海?她更惊讶:
“是你爷爷摇舢板把我们送出吴淞口的呀!你们一家也不知道?”
不知道,确实不知道,两岸相隔,时间也太久。我回到上海追问我父亲,他比我还要惊讶,怎么也不能理解他的父亲居然加入过杜月笙的工会,也不知道曾经送饭去五角场的兵营,更无法想象老人家那样懦弱的佝偻身影,居然能在月黑风高之夜,摇一叶舢板把一男一女送出风高浪急的长江口。
这是所谓解放第一年,上海社会底层发生的事。我现在的理解是:爷爷并不是故意保守秘密,而是和社会底层很多人一样,随本*行为,也随本性沉默。他们经历的历史事件,甚至历史风浪,是他的孙子一辈读历史书读得太多,硬性解释出来的。他们本身是历史,但不存有历史意识,因此也就避免了一惊一咋。不留存记忆,不解释意义,没有故事,也没有历史,那么多的日子要过,过来了,也就过去了。
摘自《读者》2005年第1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