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第四部 (第8节))(6)
时间:2023-02-26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马塞尔·普鲁斯特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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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万万不能据此断言,在巴尔贝克大旅馆,最计较个人得失的是电梯司机。就这点而言,服务人员可分为两类:一类是那些对顾客有所区分的人,相比之下,他们对一位年迈的贵族老爷(他竟能避开他们二十八天,把他们推给德-博特雷耶将军)合情合理施予的小费更为感激,而对来路不明的外国阔佬随意的慷慨赠予却不以为然,因为阔佬的这等举动正好暴露出一种失礼,只是当着阔佬的面,他们才道谢称善而已。而另一类人,在他们眼里,什么贵族身份,聪明才智,什么名望地位,风度举止,全都不存在,看得见的仅是数目的大小。对后一类人来说,唯有一个等级,这就是拥有多少金钱,或干脆能给多少。尽管埃梅自诩具备丰富的社交常识,因为他在很多旅馆当过差,但也许他本人就属于这后一类。比如谈起卢森堡公主,他会这样发问:“这玩艺儿里钱多吗?”(打这个问号,为的是了解清楚或彻底查核他所获悉的内情,以便决定给某某顾客提供一位巴黎“高厨”,或保证安排一张处在进口左侧的雅座,可尽览巴尔贝克海景)进行类似的掂量时,他至多附上一种社会性的色彩,象是在了解对方家族的老底。尽管如此,虽然内心在斤斤计较,但他表面上却没有纤毫的显露,不象电梯司机那样愚笨,一脸绝望的神色。说来,电梯司机如此幼稚,也许事情还更简单些呢。一座大旅店,类似过去拉谢尔所在的妓院,其方便之处就在于无需借助任何中间人,尽管某位男雇员或哪位女服务员一直绷着冷冰冰的脸,但只要看见一张一百法郎的钞票,一千法郎当然更好,哪怕这一次是施予他人,也准会笑逐颜开,主动效劳。恰恰相反,在政治领域,或在情人的相互关系中,在金钱与顺从这两者之间,还有着形形色色的名堂。其名堂之多,致使那些说到底总是见钱眼开的小人却往往难以沿着通达他们心灵深处的路线发展,而是自以为更微妙,实际上也确实如此。再说,类似“我知道我还该做些什么,明天呀,就该到太平间找我去了”这种谈话,并不失礼貌,而且听得也清楚。正因为如此,在礼仪周全的上流社会,很少遇到小说家、诗人和所有那些不该说的却偏偏要说的高尚的人。
我们身无旁人,刚步入走廊,阿尔贝蒂娜便迫不及待地问我:“您到底对我有什么过不去的?”我对她态度生硬是否自食其果,给自己造成痛苦?莫非我这种生硬的态度仅仅是一种无意识的花招,目的在于迫使女朋友在我面前摆出一种恐惧和请求的姿态,我藉此可以对她进行盘问,也许最终可以弄清我长期以来对她的两种假设到底哪一种是正确的。不管怎么说,听她这么一问,我顿时感到乐滋滋的,仿佛终于达到了某个企盼已久的目标。我没有马上回答,一直把她领到房门前。门打开了,涌进玫瑰色的阳光,照彻了整个房间,黄昏时分拉上的白色平纹细布窗帘由此成了金黄色的锦缎。我走到窗前;海欧又停息在浪尖,眼下浑身披着粉红的色彩。我让阿尔贝蒂娜细心观看。“别转移话题。”她冲着我说,“请跟我一样,开诚布公。”我撒了谎。我向她声明,她首先该好好听一听我的交待,近来,我对安德烈感情炽烈,向阿尔贝蒂娜作如此交待时,我直截了当,毫无隐讳,堪与舞台上的场面相比,但在实际生活中,要做到这一点,除非旧情已经忘却。在我初次逗留巴尔贝克之前,我对希尔贝特也曾这样撒谎,这次故伎重演,手法略有变换,目的在于使她倍加听信我的话,当我向她说明对她已经不爱时,我甚至和盘托出,说我过去差点爱上了她,但时过境迁,如今她对我来说只是一位好友,即使我愿意,再也不可能重又对她产生更为热烈的感情。所有过分怀疑自己,既不相信哪位女人会爱上他们,也不相信他们自己会真的爱上哪位女人的男人无一例外,他们在爱情上往往采取二拍节奏,而我当着阿尔贝蒂娜的面,故意对她冷酷无情,实际上——由于某个环境所致,并针对某个特殊的目的——恰恰突出了这种二拍节奏,表现得更为铿锵有力。这种男人颇有自知之明,他们了解自己,即使对那些趣味迥异的女人,也会燃起同样的希望,产生同样的焦虑,编造同样离奇的故事,倾吐同样动听的话语,以最终意识到自己的情感及行为与那位心爱的女性并无密切、必然的联系,只是从她身旁掠过,犹如冲击悬崖峭壁的潮水,溅她一身水,始终迷惑着她,与些同时,他们本身那摇摆不定的情感又陡添了满腹狐疑,疑心那位女人并不爱他们,而他们却是多么希望得到她的爱。既然是她在我们欲望迸发之时偶然出现在我们面前,那偶然的因素为何却会致使我们成了她泄欲的目标?我们一方面需要向她倾诉衷肠,这爱的感情是多么特殊,与邻人使我们产生的普通的人情味迥然不同,可我们刚刚迈出一步,向心爱的女子倾诉了衷肠,表白了希望,遂又忧心忡忡,担心惹她生厌,心里乱七八糟,觉得对她使用的语言没有特意为她加工过,只是我们在过去和将来与人交往时为我们服务的普通语言,感到若她不爱恋我们,就不可能理解我们,而同时又觉得自我表白时缺少情趣,象卖弄学问之徒那样厚颜无耻,不看对象,在愚昧无知者面前故弄玄虚。正是这种担心,这种耻辱感引起了反节奏,导致了逆流,而最终又产生了需要,哪怕开始时退却,猛地收回先前公开表露的好感,最终也还是需要重新发起进攻,重新赢得尊敬,获得统治;在同一种恋情的不同发展阶段,在与类似的恋情相关的各个时期,在所有那些自我解剖,颇有自知之明,从不自视甚高的人心间,这种双重节奏清晰可辨。倘若在我刚刚向阿尔贝蒂娜作的坦诚交待中,这一节奏比往常略有加重的话,那么,其目的仅仅在于使我得以更迅速、有力地转向那一截然相反的,由我的柔情所标明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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