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人类的威严
我们所处的核武器时代,正如《原子弹受害白皮书》的诚实的制订者们所说,它是一个将人类的关心从原子弹氢弹所导致的悲剧集中到原子弹和氢弹的威力上来,以此为轴心和杠杆急剧运转的时代。我们日本人,更主要的是我自身,究竟应该记住什么,而且永志不忘呢?
无疑它就是有关广岛的问题;是出现在广岛的人间地狱;是不断同悲惨做斗争的艰难历程,以及在这一过程中所出现的人类的新思想等等。除此之外,时值今日,难道还有什么信条可以称之为呆以信赖的道德观念呢?
在这一核武器时代,直至昨天,有的国家尽管具备制造原子弹氢弹的实力,但它却并未拥有核武器,它向人们展示了一个崭新的人类政治思想的形象。然而,现在当我撰写这部《札记》的1964年10月,中华人民共和国已经不再是具有这种形象的国家,总之,它已成为另一种国家了。此时此刻,我再一次感到应该记住,而且要永远记住20世纪后半期地球上这个唯一的地方——广岛所赤裸裸地体现着的人类思想。广岛似乎是整个人类的一块最为裸露的伤疤。那里在萌生着人类康复的希望和腐朽的危险两种幼芽。如果我们今天的日本人无所作为,那么在这唯一的地方隐约可见的康复苗头将腐朽衰亡,而我们将堕入真正颓废的境地。作为一个曾多次访问过广岛的日本人,我愿意将我自己在广岛的感受,也可以说是我个人围绕广岛的一些微不足道的思想记录下来。它似乎是将我长期以来积累的有关广岛的笔记,为了我自己,迫不及待地做出一份摘要和概括。当中国进行核试验的那个午夜过后,我不断地为电话铃声所惊醒,直至天明,一次又一次。然而,我在回答记者和写这部《札记》之间选择了后者,我试图在这本《札记》中写出一份为了我自身的有关广岛的答卷。因为我希望重新确认我自身印象中的广岛。仅此而已。我想在这份答卷中,主要就人类的威严问题加以阐述。因为这正是我在广岛发现的最为本质的思想,而且也是我目前希望用来支撑自己的唯一信念。虽说是在广岛发现的,但是就我个人而言,对于人类威严的思想或许无法做出确切的解释。勿宁说,这一思想已远远超出用“人类威严”这句话所能描述的范围。而它也是我自孩童时代开始便已感受到的。如果具体地说,它将更为容易。只是,那能否将我所感受到的那种威严的感觉充分地传达给他人,我却无法证实……
譬如,我曾写过一位愤怒反抗的老人的故事。老人为了抗议重新进行核试验而剖腹,但他失败了,抗议书也被忽视,他说:“终于活着丢人现眼了。”尽管这位老人为失败感而遭受百般折磨,而我却认为他确实拥有人类的威严。他之所以能够牢牢地牵住我的心,只能说是由于这种威严的存在。换言之,对于这位老人而言,除了人类的威严之外,他一无所有。如果有人觉得,为什么这位老人剖腹失败,抗议书也被置之不理,只能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度过余生呢?这样的一生究竟会有什么意义呢?那么,我想告诉他:这位老人是为了保持人类的威严而剖腹失败,并活着受辱的,他一生的全部意义就在于他在悲惨的晚年终于赢得了人类的威严。瘦瘦的肚子上留下一个大大的伤痕,只能躺在病床上的这位老人,就其威严而言,难道不足以同没有任何伤痕的其他所有人相抗衡吗?这就是我对“人类威严”一词所赋予的定义。
1963年夏天,在原子病医院门前,我见到了迎接和平示威游行队伍发表演讲的宫本定男先生。当时我在自己的手册上记下了这样一句话:“他手持花束,无力地垂下双肩,但确实带着满足感和威严走下讲坛。”那个夏天,我对这位身材矮小的中年男子的情况还一无所知。我只知道他是代表原子病患者发表讲话的,在那骄阳似火的广场上站着,他似乎很痛苦,用蚊子般的声音说:“我相信第九届世界大会一定会圆满成功。”尽管如此,我还是感受到他充满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从那时起,在广岛,我曾在几本手册上多次写出“威严”一词。我从广岛和平运动领导者的一位老哲学家和他那貌似上了年纪的少女一般的夫人身上发现了威严,我还从以充满豪放幽默的语调,批评广岛的保守派实力人物的《广岛之河》核心成员的老年妇女身上也发现了威严。而且这些威严,令我感到是最具有人情味的威严。那是我从孩童时代开始一直憧憬着的威严;是我在怀疑究竟何时自己才能到达这一境界的威严。今天看来,我曾多次去广岛访问的心理因素,也只是由于广岛人所具有的人类威严的感觉吸引了我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