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风景(第二十一章)(3)
时间:2023-03-2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王蒙 点击:
次
“我刚才看见,乌尔汗姐从食堂拿走了一包东西。”
“什么?”伊力哈穆一惊。
“就在刚才,在社员们躺下以后,我靠在这棵桑树边乘凉。只见乌尔汗鬼鬼祟祟地走到食堂门口,四下里看了一下,打开食堂的门进去了。我很奇怪,晚饭已经开过很久,锅碗已经洗净,灶火已经熄灭,她悄悄地进去干什么?不一会儿,她出来了,撩着裙子,裙子里放着一包东西,她这样做,真把我吓坏了……”雪林姑丽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您紧张什么呢?”伊力哈穆一笑,“又没有您的事情。”
“我怕呀!谁让我看到了呢!”
“您有厨房的钥匙吗?”
“有。”
“走,让我们看看。”
他们进了厨房,点起了灯,经过查看,新宰的羊的肉少了很多。
“好吧,明天再说吧。”伊力哈穆说,他躺到自己的毡子上,却总觉得放心不下。他又站了起来,漫步向乌尔汗家的方向走了几步——其实也并没有想跟踪追去,他只要想找找库尔班。但是,离乌尔汗家还有老远,就看到月光下从乌尔汗的院落里升起的蓝紫色的烟雾。这么晚不会打馕了吧?是做饭?可烟又不是从烟囱里冒出来的。莫不是失了火?伊力哈穆奔跑起来,没跑了几步,嗅见了一股熟悉的、又香甜又呛嗓子的烤羊肉的气味。伊力哈穆摸不着头脑,他放慢了步子。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了库尔班。
库尔班坐在路边草稞里的一块石头上,月亮投下了他的缩成一小团的影子。他的头低低地伏在膝盖上,一只手无力地垂了下来。他,坐着睡着了。
“库尔班!”伊力哈穆轻轻叫了一声。
库尔班一个激灵。他睁开了眼睛,紧张地叫道:“谁?”然后,他认出了,叫了一声,“伊力哈穆哥!”
“你怎么在这儿睡了?”
“爸爸在这里。说让我在这里等他。还说,不要睡觉,如果有人过来,就赶快跑去告诉他。”
“你爸爸在乌尔汗家!”这使伊力哈穆大吃一惊,“还有没有别人?”
“穆萨队长哥也在。”
“他们在干什么,需要你在这里站岗?”
“不知道。”
“你没有进去?”
“没有让我进去。”
“你没有和你爸爸说那个事吗?”
“还没来得及。”
月夜……油烟……肉香……坐在石头上睡着了的库尔班……这些事是何其相似啊!伊力哈穆怒火中烧,他再也不能忍耐了。“我要找他谈谈!”他说。“您别去!”库尔班说。伊力哈穆推开了库尔班阻拦的手,他冲了过去,推开了院门,烤肉宴正在进行,乌尔汗的惊愕的脸,他连话也没有说就进了屋……
二十年前的往事。
伊力哈穆一家给马木提乡约扛长活,父亲喂马,母亲洗衣做饭,孩子放羊。有一天,玛丽汗要洗澡,这个懒惰而又肮脏的女人让伊力哈穆的母亲给她洗。这是何等卑贱的事!伊力哈穆的母亲强忍住自己的恶心,搓洗着她的肥胖龌龊的躯体,这时,马木提乡约也进来了,他竟然也要脱下衣服让伊力哈穆的母亲同时也给他洗澡。伊力哈穆的母亲拒绝了。乡约夫妇一同像猛兽一样地向母亲扑去,母亲倒在烧得通红的铁炉上,炉子上已经烧开了的一桶水洒在了她的身上。
一天半以后,母亲死于严重的烫伤。不久,父亲又得了肺病。九岁的伊力哈穆挑起了生活的重担,白天给马木提干活,撂下院里的又拿起屋里的,侍候完“主人”又侍候牲口。他只能在夜晚给父亲烧一碗开水算是照顾病人。三年过去了,父亲死又死不了,活又活不成。终于,在一个严寒的冬日的清晨,父亲闭上了他看够了人间的苦难的眼睛。穷人没有生的权力,也没有死的权力。父亲的尸体停了快一天了,依麻穆不肯来念经。伊力哈穆连给父亲裹尸的白布都没有,又哪里有礼物和银钱向教士馈赠?伊力哈穆忍住哭泣去找马木提,他说:
“我在您家已经干了四个年头的活,您本来说过每年要给我五个银元的。”
马木提捋着胡须回答道:
“你既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了。你现在就是我的孩子。你的钱需要先放在我这里,将来,我还要替你成家……”
也是七月的一个夜晚,马木提去依卜拉欣家做客。院子里生起烤肉的炉火,煤烟和油烟升向月色皎洁的夜空,地主们在房子里畅饮啤渥、酸马奶,却让十三岁的伊力哈穆照看马木提的马匹。马木提的座骑是一个白眉心、白蹄的栗色马,为了使他的这匹高贵的马能够自由自在地在草地上吃草而又不致走失或者被盗,马木提既不拴住缰绳也不绊住马的前腿,却是叫伊力哈穆在一旁照看。他特别强调说:“不许睡觉!”他举起拳头,表示威吓。伊力哈穆白天已经干了一天活,他坐在路边草稞子中的一块石头上,眼皮干涩而又僵硬。晚上,他没有吃饱饭,羊肉的诱人的油烟香更加强了饥饿的熬煎。马匹的咀嚼声又使人昏昏欲睡。不一会儿,伊力哈穆的头垂到了膝上,就这样,他坐着睡着了。
------分隔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