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风景(第三十一章)(3)
时间:2023-03-23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王蒙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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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他不知疲倦地注视着准噶尔盆地南缘的城镇和乡村,烟囱和林带,鱼贯而行的油罐车和偶一闪现的骆驼。他不断提出问题,“这是什么地方?”“那是什么?”倾听着旅伴们的不住嘴的讲解。这是昌吉,清洁、齐整,自来水塔端端矗立在路边,机场上的直升飞机的编号历历可数。这是呼图壁,饭馆里坐满了东来西往的旅客,路边上停满了各种型号、颜色和形状的汽车。无线电发射台林立,金属尖顶闪耀着光辉。这是石河子,解放前这里还是荒野,在生产建设兵团的开垦下,出现了重工业和轻工业的许多工厂,楼房,水泥铺的宽阔的中心街道,两旁是列队接受检阅的雄武挺立的白杨。甚至在飞驰而过的汽车上,你也会看到这从戈壁荒原上平地而起的别具一格的城市的兴旺风貌,石河子新城无量!这是什么河?河身怎么这样规整?不,这是玛纳斯灌渠,新疆最大的干渠,流量每秒许多许多立方米。这条岔路通向油城克拉玛依,克拉玛依维语就是黑色的油。那条岔路通向独山子,克拉玛依的石油在那里提炼加工,运往全疆各地。还有一条岔路通向农七师奎屯垦区,就是那里,好像飘在云上的绿树和人烟,那不是海市蜃楼,是劳动创造的新图。上海龙门针织厂迁来了一部分,在这里生产了第一流的背心和秋裤。这儿是乌苏,即使在整个西北地区,这也是一个数得着的富庶繁荣、人烟稠密的大县,又是通向乌鲁木齐、阿勒泰、塔城、博尔塔拉和伊犁的交通要道……什么?墙上写着西湖旅店?您的眼睛真尖,西湖,倒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乌苏县的蒙古语名称的谐音,也许这里有杭州人,他们爱乌苏就像爱西子湖?这是精河治沙站,汽车拐弯,游沙堵住了公路,科学工作者正在这里研究着征服沙漠的措施,他们已经用飞机撒播了一批能适应沙漠、能改造沙漠的植被……你好,乘客同志!你好,驾驶员同志!你好,炊事员和服务员同志!车到五台了,这是一个左右皆山的咽喉要地,这里没有其他居民,一切设施和人员全是为驾驶人员和旅客服务的,这里只有旅店、食堂、交通管理和汽车修配点,呵,当然也还有邮局、小卖部、派出所,和为这些交通部门的服务人员的子女准备的学校……尹中信一路上看不完、听不够,同时越看越听越想越觉得奇怪,为什么有些人宁愿一辈子到老死呆在糕点匣子似的长方形的办公室里,却不肯下来看一看、走一走……
和尹中信并肩坐在一起的叫做章洋。细高个儿,瘦长的脸,宽额头,双眼皮,大眼睛。他的举止言谈,处处表现了对旅行生活的极其熟悉和干练。他有时候用可能的最舒适的姿势睡得很香,甚至打起鼾来。有时候略略一撩眼皮就可以告诉你这里是什么地方,离什么地方已经走了或者还需要走多少公里。有时候,他兴致勃勃,滔滔不绝,谈笑风生。有时候又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不知道是在深思还是在吝惜精力。他对尹中信说:
“你说新鲜不新鲜?这样高的山上,这么大的湖!这就是赛里木海子,全国著名的高山湖泊,这里习惯把湖泊叫做海子,倒也名副其实。因为湖水——海子是咸的。你看看多清亮透底,碧蓝碧蓝,雪山映在里头,水里的影子比真山还干净。可惜,不长鱼虾,连个水草浮萍都没有。啊哈,飞来了几个野鸭子……新疆的风景就是这样,好的地方真好,秃的地方真秃!你喜欢新疆吗?唉,没啥,你们是领导干部,什么时候想走就走了,你们中央认识的人多。先在新疆看看这些新鲜地方吧。我们就不行了,算了吧,泡就在新疆泡他一辈子……”
章洋信口说着,亲热,大大咧咧,又不失对待比自己地位高的大的人物的礼节分寸。解放前夕,他在内地的一个城市做学生的时候就参加了地下党。一解放,他又参了军,在文工团里当演员,随着部队来到了新疆。由于声音条件差些,后来改做导演。一连几个戏都砸了锅,又改搞创作,而且担任编导组的组长。写过一个独幕剧,在报纸上发表过一篇剧评。他编的剧没有被采用,然而当组长过程中显露了他颇为不错的组织才能。编导组原来不团结,他去不久,抓住了一个典型狠狠收拾了一下,团结了其余所有的人。另外,他给这个组解决文具设备、工作条件和生活福利等问题,都搞得很好。他热情、有口才、肯干、敢干、能跑腿、能吃苦,尤其重要的,他十分注意体察上级的意图,跟得紧,转得快。又注意群众关系,受到了上下左右的好评。后来,他担任了一个文艺表演团体的领导职务,他办事更加干练了。他曾经多次下到各地、州、县,跑遍了从阿勒泰到和田,从喀什噶尔到哈密的广大地区。但从来没有像这次去伊犁这样兴奋。集训期间,他反复学习了上边发的厚厚的一大本的铅印材料叫做“经验”的。这份材料提得高、新、尖锐,具有振聋发聩的刺激力量:什么三分之一农村不在我们手里,什么共产党的大队支部都是国民党的白色两面政权,什么虽然尚未发现该大队支部书记与台湾国民党有组织联系但却不排除有这种联系的可能性,(多么怵目惊心!无敌的、泰山压顶般的逻辑!)什么秘密访贫问苦,扎根串联,(又恢复了地下工作的方式!)什么上上下下的强大阻力,(点了省委书记的名!)什么化名下乡,不吃一点荤,什么给大队书记戴上了坏分子帽子,什么抓新生的反革命,(试试,有多厉害!)什么二次重访,春光明媚、气象全新,(余音袅袅,三日不绝!)这些危言耸听的叙述和提法,这些大异于常理的令人吓破胆的分析和结论,以及众多的形容词、副词和感叹词,权威的审判官的面孔,歇斯底里的激情,超级革命的口号,救世主的姿态……这一切都使章洋五体投地,赞叹不已,他震惊,他倾倒,他又稍稍有一点慌乱,竟然完全没有想到农村四清运动的做法的这种火箭式的发展……他回想起过去历次下乡,他感觉到与农村基层干部格格不入,原来,他们是一批控制局面、鱼肉乡里的地头蛇。原来,他们和国民党的保甲长大同小异。而这次他的任务,便是创造奇迹,攻坚破阵,为民申冤,解民倒悬……他怎么能不兴奋呢?汽车上的闲谈和瞌睡,正酝酿着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搏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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