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素木去找老爷子
从那边回来的赖提甫 两只小鸽子的遭遇
那人就在你我身边
跃进公社是这一年冬春进行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重点单位之一。工作队即将进点,这一消息的传来,引起了各式各样的反响和期待。麦素木本来事先得到过“老爷子”的指点,并且已经在活动、在准备,但是,随着工作队进点日子的逼近,他越来越不放心,越来越惊恐起来。再就是近来的国际形势。自从那位光头的老爷子指赫鲁晓夫。突然下台以来,据说一直在“停止公开论战”,挂了免战牌。这到底是怎么了?如此下去,他们何年何月才能过来?他的忍辱偷生、低三下四的苦日子还得熬到哪个世纪?一想到这些,就像自己的心肝穿到了铁签子上,放到了火焰上熏烤……
星期天,他提着两只雪白的鸽子,去找他的老爷子——亚力迈迈提。
三十年前,麦素木的父亲阿巴斯是绥定县著名的富豪。阿巴斯手里掌握着上千斛土地、十五台水磨、两个大果园、一个煤矿、两家商店和许多车辆、房产、牲畜。当地的农民中间传颂着这样的歌谣:
渠里的水流到了田里,
河里的水流到了戈壁,
人间财富流到了巴依家里,
漂亮的女子落到阿巴斯手里。
阿巴斯从少年时代过着放荡的生活,喝酒、赌钱、打猎、吸麻烟。他按照穆斯林的规则正式娶过来的老婆有七个,至于“玩一玩”的相好,比他脸上的胡须还多。他因此获得了“公牛”的称号,提起他的名字,从十五岁到五十岁的女姓都悚然心悸。但在一九三九年,阿巴斯五十六岁的时候,他忽然生了一场重病,上吐下泻,发烧发冷,一连十四天昏迷不起,脖子下面和肚腹上端凸起了三个比核桃还大的疖,脓血淋漓,疼痛难忍,请来了当时可以请到的各种医师和骗子,灌蛇油,抹蓝矾,喝苦豆子水,周身擦敷鸡蛋黄。最后,来了一位自称是来自和田的巫医,诵经、舞蹈、宰罗鸡宰罗鸡,意思是把病人身上的魔鬼转附在鸡身上再予以宰杀消灭。,并且脱光了阿巴斯的衣服用柳条把病人抽打抽打,意在驱鬼。了一顿。阿巴斯死去活来、活来死去,前后折腾了四个月,总算又从坟墓里转了回来。又过了半年,他恢复了户外活动。
但是,不知道是由于病的痛苦、死的恐怖还是往日长期吸食毒品的刺激,病后的阿巴斯,变成了另一个人。身高力大、老而不衰的流氓、色鬼阿巴斯,如今瞎了一只眼、驼背、头颈紧缩,有事无事地脑袋总是一摆一摇(乡亲们认为,老年性摇头点头症是年轻时吃鸭肉过多的结果,想想鸭子们的头颈习惯性摆动吧),手总是乱颠乱颤。会唱各种淫荡的歌曲、善说各种下流的笑话的阿巴斯,如今变得口齿不清,嘴里好像经常含着一块滚热的洋芋。过往的放荡生活被抛到了七重天外,而自幼就被灌输渗透了的种种戒条和教训,突然变得无比清晰、神圣和强有力。他不再滥吸狂饮,甚至饭也不爱吃。他不但不再歪斜着眼睛看女人,甚至连最钟爱的独生子也不再抚摸,他想着的是死、灵魂、《古兰经》、天堂和多灾海即地狱。。病后的阿巴斯昼夜想着、说着一件事:到麦加麦加为克尔白——天房——安拉的房屋所在地,前往朝觐,为穆斯林五项义务之一。去,去完成穆斯林最后、最光荣的义务。又过了两年,他终于做好了准备,变卖了三分之二的家产,购买了骆驼、马匹,随身携带了充足的盘缠、细软,雇用了一批仆役,又举行了在绥定历史上空前未有的盛大的乃孜尔。有数百名巴依、乡约、霍加、伯克、卡孜、毛拉、伊玛目参加了他的告别宴会,近自霍城,远自精河、昭苏,都有贵客前来给他送行、祈祷,礼物中仅仅中外各种货币就够装满一条口袋。
然后,他庄严启程。几个月之后,有人说是看见他在南疆叶城。一年后,传说他已假道印度西渡红海。从此,失去了一切消息。只是在老人们的闲谈和叹息中,还偶然出现这样一个公牛——巴依——病人——圣徒的影子。
阿巴斯娶了六个老婆,生了十四个女儿,却没有为他生下一个儿子。直到他四十二岁,娶了第七个老婆——一个十五岁的姑娘,他的这个“岳父”比他小六岁,是个专门给毡子染色、绘制图案的工艺美术匠人。三年以后,麦素木出世。
打十岁,麦素木被送到麦德里斯学习《古兰经》经文的寄宿学校。。阿巴斯极力培养自己的独子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毛拉——伊斯兰学者。阿巴斯说:“我在上了年纪的时候得到你这一个可爱的儿子,你一出世,就有我这样一个富有的爸爸,这都是胡大的恩典。人们怕我、奉承我、围着我转圈、谄媚、发抖,但是,并没有人真正尊敬我,因为我的肚子是黑的(胸无点墨)。财富就像小鸟,你不可能永世捏在手心,而略一抬动手指,财富就鸟儿般地飞去个无影无踪。就像羊拐髀石立起来难,倒下去容易一样,财富的消散比集聚迅速得多方便得多。但是有一种财富是不会消散,不会被偷去、被抢劫的,那就是学问,好好读书去吧,棍子会把你教育成人棍子,维语把挨打叫做“吃棍子”,这里指经文学校的严厉的体罚规则。。不要忘了,你是大人物阿巴斯的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