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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复的家庭(第六章 啊,我的故乡现在灯火初明)(2)

时间:2023-03-27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大江健三郎 点击:


  时光流逝,书中的讲述人——当年跟随孔子流浪的年轻人,现在已是老人,重访负函。他讲述的这次旅行可以说构成小说《孔子》的顶峰。后半部的小说从这个部分才真正开始。井上先生势如破竹,故事发展起伏跌宕,显示着他天才的创作才华。值得注意的是,井上先生的语言艺术在仿佛同样的人物形象的反复叙述里制造着微妙的差异。

  老人在负函看到村庄灯火初明的景象,不禁感慨万端:“负函,这座神奇的城市,是孔子及其弟子的心灵故乡,是孔子精神的寄托之地。现在回忆起来,依然一往情深。我独自伫立在黑暗的原野上,深情地凝视着灯火闪烁的负函,心潮澎湃。”

  旅行结束回到住所以后,老人发出同样的感想:

  啊,我的故乡现在灯火初明。

  但是,我立刻意识到,这儿不是我的故乡,我既不在这儿出生,也不在这儿成长。

  不过,说故乡也可以。因为对于我来说,除了这里,没有一个能称为故乡的地方。

  旅行之后,老人和讲述孔子之会的人们继续谈论先师的为人及其思想。他所汇报的负函之行的中心思想是:“啊,我的故乡现在灯火初明。”这种宁静情绪的享受不能被这个地球上的人夺走。于是,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晚年的孔子对这前所未有的乱世是怎么想的?带着什么样的思想去世?他如何认识人的未来?

  老人回答说:

  我想像孔子的心情:至今尚无瑞兆表明将有圣明天子降于斯世,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圣明天子身上的孔子,看到没有任何指望,于是“难矣哉”,“吾已矣夫”。

  老人讲述葵丘会议决定不以黄河之水用于战争,回顾许许多多的国家相继灭亡。这时,大雨滂沱。小说《孔子》以老人的这段话作为结尾:

  暴雨!惊雷!闪电!让“迅雷烈风”浇打脑袋、洗涤心灵。我们就这样坐着,凝心静气,肃然倾听这天地的声音,虚心坦怀地等待天地息怒,恢复平静。

  井上先生曾写过一首散文诗《迅雷烈风》。小说里的这个场面表现出诗歌的形象。井上先生的小说始于诗歌,以超群绝伦的叙述才华推动小说故事情节的发展,在结束的时候,如梦幻般重新出现先前的形象,唤回诗歌,形成首尾鲜明的对照呼应。

  井上靖先生既是诗人也是罕见的讲故事高手,他的最后一部作品《孔子》可以说是首尾一贯的杰作。

  在这里,可以就三件事进行对比:井上靖先生患有癌症,但手术后完成如此巨大的工作;孔子为了实现让自己的弟子走上仕途的愿望,不顾危险,漂泊异乡,在获知楚昭王去世的消息后,毅然决定回到家乡,完成他作为思想家的伟大事业;讲述人蔫薑老人重访负函,更加深刻地认识到故乡的含义,并且把自己的思想告诉年轻的孔子追随者,从而到达自己故事的顶点。

  也许还可以加上井上先生在大病之后重访佛罗伦萨,激发创作构思,回国后精神百倍地投入《孔子》写作这件事。

  异乡——面对死亡的拼死考验。

  故乡——恢复、生产、新生命的再生。

  从这种含义上的异乡——为癌症患者动手术的医院也是健康人的异乡——回到故乡,然后再生。这种形式的故事发展在上述的所有事例中都是共通的。而且如果离开井上先生和《孔子》的具体性,我认为更具有普遍性的形式。

  我通过阅读各种古典文学以及与残疾儿的共同生活,逐渐发现这个道理。而大约十年前,我每天认真阅读但丁作品以及有关研究书籍的那些日子里,才把这作为一个命题真正明确地予以把握。

  最近出版的但丁研究家约翰?弗雷切在其遗著中收有明确提出但丁具有皈依之心的论文。众所周知,《神曲》第一首诗写但丁上山受到三只野兽的阻挠。弗雷切认为,这表示但丁试图真正皈依宗教信仰的失败。通过下地狱经过炼狱再进入天堂的旅行,但丁重新进行皈依,终于获得真正的信仰,回到现世,创作《神曲》。

  皈依、死亡与自我再生是在真实的忏悔与虚伪的假忏悔之间细刻出道道明显的差异。在这部作品里,登山失败的旅行与事先描写的成功的旅行之间的差别是通过堕入卑贱、漫游地狱的旅行表现自己的死亡。奥古斯蒂努斯为了描写他在罗马期间的痛苦,简短地谈及同样的考验。

  奥古斯蒂努斯皈依之前病倒在旅途中的罗马,差一点丧命。经历过这一次“另一个世界”死亡危机的痛苦体验以后,他回到故乡,从在院子里玩耍的孩子们的欢叫声中领悟到引导自己走向真正信仰的启示,于是一举皈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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