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我发表了悼念井上靖先生的谈话。当时尤其使我心情激动的是听众中有几位医生。仔细想起来,我与不同职业领域的知识分子谈话,除了大学教师,最多的就是医生。例如为我的残疾儿子治疗的那些医生,还有我十几年来经常去检查身体的医院的医生们……
然而,我是作为患者、或者未来的患者、或者患者的家属的身份与医生接触的。我离开自己的工作环境,而对方正在履行自己的职责,所以我无法自由自在地谈话。虽然对方倒是
经常询问自己:最近写什么啊?
极少有医生直接问我:你作为作家,如何思考人和文明?我倒想过,作家生病,而且是危及生命的大病,痊愈之后,往往有一部成为其后期代表作的作品问世。
井上靖先生患癌症,一旦治愈后,便完成一部《孔子》。这是解答我所思考的问题的一个充满启示的典型例子。我作为一名晚辈作家,在追悼井上靖先生的同时,重温《孔子》,并回答医生们的提问,这是我对有这次谈话机会最为高兴的地方。
井上先生时常对我谈起创作长篇小说《孔子》的规划。他的小说构思经常先以散文诗的形式表现出来,吟咏孔子和一群寒儒在战乱的原野上流浪的散文诗很早就已发表。然而,正当他准备着手创作小说时,感觉身体不适,结果发现患有食道癌。
井上夫人等亲属大概都认为这长期悬而未果的《孔子》也就因此作罢,尤其夫人曾多次陪同井上先生到中国寻访孔子遗迹,似乎更觉遗憾。但是井上先生做过大手术以后,身体迅速恢复,着手创作《孔子》。
就在《孔子》的第一部分发表在文艺杂志上以后,我与井上先生一起到巴黎、斯特拉斯堡、佛罗伦萨旅行。井上先生重访佛罗伦萨,尤为激动,回国以后,立刻精力充沛地埋头创作《孔子》。对此,他的家人异口同声表示惊讶。《孔子》大作完成,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井上先生不久辞世。
创作以孔子为主题的小说,是一项巨大的工程。孔子的一生行径被其死后350年的《史记?孔子世家》所规范,后来的所有关于孔子的故事都根据这个规范的记述。井上先生细读《史记》,这在《孔子》的细节中自然流露出来。
有一处说到孔子身高九尺六寸——约合我国的七尺——人称“长人”,井上先生觉得很有意思。井上先生脑子里的孔子独特的人物形象——因为过于独特,虽然在诗歌中表现出来,但在小说里尚未形成具体化的形象——大概是从大个子孔子这个细节引发出来的吧。
另一处说到《孔子》中的讲述人蔫薑这个老人是殷人后裔。据《孔子世家》记载,孔子死前7日,梦见自己亡故,受到祭祀,但是采用殷代的祭祀仪式,说明自己的祖先是殷人。
更重要的是,井上先生毅然撇开《史记》的记述。例如构成《孔子》重要主题的“葵丘会议”,以及故事发生的中心舞台负函这个地方,在《孔子世家》中均无记载。而且井上先生在好几处勇敢地对《论语》的传统解释提出异议。
例如《孔子》里的地方长官叶公是最能理解孔子的一个人物。但是连和辻哲郎都说“叶公被贬评之处也很明显”,按照《论语》的说法,“叶公是一个不尊敬贤者的狂妄自大的小人”。所以,如果按照和辻所采取的解释,叶公对孔子说的话全都是冷嘲热讽和责备规劝。
如上所述,井上先生在《孔子》里把故事的中心舞台设在楚国为收容蔡国遗民而修建的新城负函。井上先生笔下的孔子在负函会见叶公时,说了一句显然是赞颂之辞:“近者悦,远者来。”而且在负函听到本想投靠的楚昭王病故时,说出那句名言:“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据《孔子世家》记载,这是孔子在陈国流浪时说的话。但由于包含着重要的思想,在书中引用两次。
以“索耳克氏疫苗”使全世界的孩子免除难以忍受的痛苦的索耳克博士异常激动地对他的法国哲学家朋友说:听说在中国,危机与机会相结合。我在这位哲学家的回忆录中看到这句话。
孔子带着他的弟子们历经苦难,长途跋涉,来到异国他乡负函。这种流浪无疑是“危机”的积累,终于到达有机会把自己的弟子推荐给国王的最近距离,但是由于楚昭王的去世,孔子决定回到故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