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那同事起来摸焕之的前额,是烫手的高度的热。他连声叫唤"给我喝水",喝了两满杯还是喊嘴里干。腹部鼓鼓的,时时作响;起来了好几回,希望大便,却闭结着排泄不出来。神色见得很困顿;咻咻地,张着嘴尽是喘气。这分明是大病的排场,那同事就替他去请医生。
下午医生来了。做了应有的一切手续,医生冷峻地宣告说:"大概是肠窒扶斯,明天热度还要高呢。"写好药方便匆匆去了。
肠窒扶斯!焕之在半昏沉中听到这个名词,犹如半空中打下个霹雳;他仿佛看见墨黑的死神已经站在前面了。对于自己的死亡,近十年来他没有想到过,即使恐怖占领了大地的最近时期,他也不相信自己会遇到什么危险;有如生活在大陆上的人,不去想那大陆的边缘是怎么样的。此刻,却已经临到沿海的危崖,掉下去就是神秘莫测的大海。他梦呓似地说:"肠窒扶斯!我就要结果在肠窒扶斯吧?三十五不到的年纪,一点儿事业没成功,这就可以死么?唉,死吧,死吧!脆弱的能力,浮动的感情,不中用,完全不中用!一个个希望抓到手里,一个个失掉了,再活三十年,还不是那样?同我一样的人,当然也没有一个中用!成功,是不配我们受领的奖品;将来自有与我们全然两样的人,让他们去受领吧!啊,你肠窒扶斯!"
他牵肠挂肚地怀念着佩璋;又好像她就在这里,但是只见个背影,绝不回过头来。
"啊,佩璋!我了解你,原谅你!回过头来呀,我要看看你当年乌亮亮的一对眼瞳!为什么还不回过来呢?我离开了你,你寂寞得苦;现在,我在你身边了!盘儿功课好,我喜欢他。但是尤其要紧的是精神好,能力好。要刚强!要深至!莫像我,我不行,完全不行!母亲呀,你老了,笑笑吧,莫皱紧了眉头。为了你的可怜的儿子,你就笑笑吧!啊,你肠窒扶斯!"
那同事在旁边听他一半清楚一半模糊的话,实在有点儿窘,而且怕,只好推动他说,想写封快信到他家里去,请他夫人出来担任看护,比较周妥得多。他仿佛要坐起来的样子,急急驳正说:"快信太慢,在这个时期,尤其慢。你替我打个电报吧,叫她今天就来!"
那同事暗地摇摇头,他那镇上哪里通电报,足见他昏迷得厉害了。且不管他,便写了封信出去投寄快邮。又知道他的妻兄住在英租界的某旅馆里,顺便也去通知了一声。
下一天上午十点光景,树伯来了。他走近病人床前呼唤:"焕之,焕之,你病了么?我来了。"
"你?你是谁?"焕之抬起上眼皮,似乎很沉重,瞪着眼睛说。"喔,你是乐山。你来得好极了,我们一同去开会。"
那同事悄然向树伯说:"你看,病到这样地步了!昨夜吃下的药不见效,热度像医生所说,比昨天更高了。"他又想唤醒焕之,说,"喂,是你令亲金树伯金先生来了!"
"啊?你说有命运这个东西么?"又是全不接榫的呓语。
"唉。"树伯焦心地叹着气,两个手指头在架着金丝边眼镜的鼻梁部分尽是摩擦,像要摩平那些皱纹似的。"今天还是请昨天那个医生吧。"他说着,环视室内。真是很可怜的一间屋子:两个床铺,一横一竖摆着,便占去了全面积的三分之一。沿窗一张方桌子,两个粗制的圆凳子。桌面乱堆著书籍、报纸、笔、砚、板刷、热水瓶之类,几乎没有空处,各样东西上都布着一层煤灰和尘沙。沿窗左角,孤零零地摆个便桶。右角呢,一个白皮箱,上面驮着一个柳条箱,红皮带歪斜地解开着。此外再没有别的东西。树伯看着,颇感觉凄凉;在这样的环境中生病,就不是重病也得迟几天痊愈。他又想焕之本不该离开了家庭和乡间的学校来到上海,如果境况能好点儿,自然向好的方面迁调,现在却弄成失业飘零,那远不如安分地守在乡间好了。而况这个病是著名的恶症,看它来势又并不轻,说不定会发生变故;那更不堪设想了,老母,弱妻,幼子,家里空无所有,怎么得了!他不禁起了亲情以外的难以排遣的忧虑。
医生重行诊察过后,炫能地说:"不是我昨天说的么?今天热度又升高半度了。明天还要升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