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生觉得,随时随地,卡车的厢板,忽然一落,这批男女直接朝房子里冲。但是,卡车发动 了。干部起身,拖开椅子。司机跳上车踏板说,娘的起来,下趟再算账,房子有的是。司机拉开 车门,钻进去,车子一动,车厢里的痰盂面盆,铁镬子铅桶一阵乱响。一个女人朝下骂道,瘟 生,臭瘪三,多管闲事多吃屁。卡车出了马路,绝尘而去。
沪生松一口气,上去招呼阿婆,蓓蒂。姝华说,还好还好。干部说,好啥,做好思想准备, 现在抢房子最多了。沪生看看蓓蒂,阿婆说,苦头吃足。姝华说,蓓蒂好吧。阿婆说,蓓蒂自家 讲。蓓蒂不响。四个人走进房问,满地垃圾。阿婆说,我带了蓓蒂,参加“大串联”,刚刚回来。
沪生笑说,小学生,跟一个小脚老太去串联。蓓蒂说,来回坐火车,不买票。阿婆说,我等 于逃难。蓓蒂说,我到哪里,阿婆跟到哪里,讨厌吧。
阿婆说,我要为东家负责,有个叫马头的赤佬,一直想搭讪蓓蒂,我心里气,这天呢,马头 跟几个中学生,想拐带蓓蒂去北京,蓓蒂是小朋友,我根本不答应,蓓蒂就吵,奔进北火车站, 我一路跟,北火车站人山人海,人人像逃难,蓓蒂哪里寻得到马头。蓓蒂说,人太多了,阿婆还 想拉我,人就像潮水一样推上来了,火车开了门,后面一推,我跟阿婆跌进车厢,刚坐稳,人就 满了。
阿婆说,人轧人,蓓蒂想小便,寻不到地方。蓓蒂白了阿婆一眼。阿婆说,等到半夜里,火 车开了,第二天开到南京浦口,我想到外婆,眼泪就落下来,大家等火车开进长江 摆渡轮船, 一次几节车厢,慢慢排队,看样子,过长江 要等半天,我肚皮太饿了,拖了蓓蒂下来,搭车进了 南京城,蓓蒂跟我一路穷吵,想去“红卫兵接待站”,以为碰得到马头,据马头讲,进了接待站, 就可以免费吃饭,两个人走到半路,我看到一扇大门,上面写,本区支持大串联办公室,不少 人进进出出,我拖了蓓蒂进去,十多个小青年,戴了红卫兵袖章,围拢一个写条子的干部,一 个小青年讲,接待站吃不到饭,我饿了一天了。另一个讲,我饿了两天了。干部讲,不要吵,一 个一个讲,住南京啥地方,哪里一个街道接待的。小青年讲了街道地方,干部两眼朝天,想了 一想,落手写几个字讲,好,凭这张白条子,到接待站西面,数第三家店,49号,小巷子隔壁, 有一家“奋斗”饮食店,凭我条子,领六只黄桥烧饼,两碗面,以后问题,接待站逐步会解决。小 青年欢天喜地,拿了条子轧出来。我一看急了,拖了蓓蒂,就朝里钻,朝里轧,同志,同志呀, 干部同志呀,此地还有饿肚皮的红卫兵,一老一小,上海来的,要领烧饼,领两碗面,我可以节 省一点,菜汤面,素浇面就可以了,帮我写,帮我写条子呀,批一张条子呀。想不到,周围小青 年,是一批坏学生,立刻骂我,死老太婆,老神经病,年纪这样大,好意思骗吃骗喝,马上轰我 出来,蓓蒂当场就哭了,两个人出来,路上乱走,幸亏蓓蒂捏有四斤全国粮票,买了一对黄桥 烧饼,我让蓓蒂吃糖藕粥,两人分一碗鱼汤小刀面,唉,看见南京城,我落了眼泪,准备去天王 府里拜一拜,蓓蒂胆子不小,还想去北京,去寻马头。我讲,敢。
眼睛不识宝,灵芝当蓬蒿。以前此地,名叫太陽城,天安门 有多少黄金,我不明白,南京天王府里,现成的金龙城,一样是金天金地金世界。沪生说,广西打到南京,禁止人民姓王,书上 有王,就加反犬旁,一路抢杀,金子堆成山。阿婆说,结果又听讲,天王府,早已经烧光了,造 了一间总统府,啊呀呀呀,作孽呀,我头昏了,真是乱世了,以前南京太陽城,就有天朝门呀, 高十几丈,城墙高三丈,金龙城里,黄金做的圣天门,黄金宝殿,看见了洪大天王爷 爷金龙宝 座,我一定要磕头的。蓓蒂说,好味,不要讲了。姝华说,这是真的。阿婆说,大天王爷 爷宝殿 旁边,蹲有黄金大龙,黄金大老虎,黄金狮,黄金狗。蓓蒂说,金迷。阿婆说,喜欢黄金,天经地 义,虽有神仙,不如少年,虽有珠玉,不如黄金。蓓蒂捂紧耳朵说,好了,不要讲了。阿婆说,接 待站,不发一钱一厘金子银子,一只铜板,一只羌饼也拿不到,还要赶我出门,真是恨呀,如果 我身上有黄金,就算是逃难,也不慌了。沪生说,拿出金银去买饭,肯定吃官司。姝华说,阿 婆,不要再讲了,遇到陌生人,千千万万,不可以再讲磕头,不可以再讲南京北京黄金,圣天 门,天安门 ,要出事体的。阿婆说,我还有几年活头呢,是担心蓓蒂呀。大家不响。阿婆说,马 头讲过,可以保牢蓓蒂的钢琴,这是瞎话。蓓蒂说,我答应马头,钢琴可以寄放到杨树浦,工人 阶级高郎桥。阿婆死也不肯,怪吧。姝华说,这是做梦,现在太乱了,随便几个人,就可以来搬 来夺。阿婆不响。
姝华叹息说,这副样子,确实是悲伤当娱乐,一半喜剧,一半悲剧。沪生不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