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华。
十天后,阿宝与沪生,小毛以及建国等人,赶到杨浦区高郎桥的马头家,再三打听蓓蒂, 阿婆,以及钢琴的下落。结果讲了几句,气氛就紧张,也许是建国想动手,小毛的姿势引起了 误会,五分钟里,马头家周围,聚拢不少青年,搞得不可收拾。事后,马头耐心告诉阿宝,现在 市区的造反组织,太多了,根本搞不明白,啥人拖走了钢琴。阿宝不响。马头说,小毛真是十三 点,要动手,也不想一想,普陀大自鸣钟地区的人,哪里可以跟大杨浦对开,上海人讲了,根本 是不配模子的。阿宝拍拍马头肩膀,一声不响。马头说,蓓蒂跟阿婆失踪了,我也难过,我一个 人去皋兰路,看了三次,世界乱了,我确实是看不见,寻不到。阿宝说,会去哪里呢。马头说, 希望是去了南京,或者去绍兴,我听蓓蒂讲过,上海,越来越没意思了。阿宝不响。马头说,此 地高郎庵,沪东天主堂,本就破破烂烂,取消了,敲光了,也就算了,市中心好房子,又是撬又 是敲,完全变了样,我想不到,昨天我去了一趟,看见阿宝的老房间,搬进三户人家,底楼蓓蒂 房间,迁进来两户,门口的小鱼池,清理过了,水里有几条金鱼。阿宝心里一痛。眼前出现蓓蒂 的样子,池边的鱼鳞。马头说,我有了空,再去看看,一老一小,到底去了啥地方,唉,上海,真 是无啥意思了。
这天下午,阿宝再次走进淮海路国营旧货店。满眼是人,店堂宽阔,深不见底,钢琴摆满 后门内外,以及附近弄堂,过街楼。店里的营业员,精通种种旧家具,方台子叫“ 四平”,圆台 叫“ 月亮”,椅子叫“息脚”,床 叫“横啊”,屏风叫“六曲”,梳妆台叫“托照”,凳子统称是“件头”,方 凳圆凳,叫“方件”,“ 圆件”,时常有东张西望的顾客,也许跟阿宝一样,寻觅自家或亲朋的家 当,看到了,当然不可能赎回,但可以紧盯不放,或是长长一瞥,眼神发呆,摸一摸,问一句卖 价,离开。犹豫性格之人,几步几回头,预备过几天重来,有空再来看看,也许一直等到旧物消 失,会鼓起勇气,打听去路,与营业员攀谈。营业员说,卖脱了。啥。
大概是前几天吧。买客,是哪一类人呢,大概做啥工作。营业员心情好,敷衍几句。有警惕 心,就立刻反问,喂,做啥,公安局的,介绍信拿出来。提问人立刻做了缩头乌龟,走路了事, 这块地方,再不会来了。另一种人,一眼寻到钢琴,或者沙发。营业员说,古董提琴,越古越 艳,古董钢琴,难了,钢琴要买这种老牌德国货,但太旧不好,钢丝容易松,容易走音,经常要 校,沙发嘛,这一件是法国真正老货,骨子硬,扶手雕工精细,泡钉,丝绒面料,绷带,鬃丝,完 全进口料作,底盘高级弹簧,包皮括“库升”,即弹簧软垫,样样货真价实,赞。来人不响,改变了 计划,里外环境,看个两三遍,看明详细位置,时间,何时人多,人少,中午转到附近,吃一碗菜肉馄饨。一般是下午一到两点,客流少,或者四点钟,前面挡了一部黄鱼车,多数人,走不进 某一条家具形成的夹弄,此刻光线也最暗,时辰一到,东看西看,直接来到既定位置,四面一 瞄,摸出裤袋里的旋凿,或拎包皮里的剪刀,一戳,一剪,一撬,一挖,拿到一只纸包皮,或者铁皮 小盒子,连工具摆进人造革拎包皮,拉链一拉,佯装客人,全身放松,东看看西摸摸,马上滑脚走 路。这就是保卫个人私产,或侦查他人财产,巧取夹藏的情节,寻宝,是世界永恒的主题,是这 家远东最大旧货店,辉煌时代的惊鸿一瞥。当时小道消息多,传闻有人躲进旧橱,关店后,半 夜出来作案,店里因此养了两头狼狗,一夜 巡逻三遍。最轰动事件,是附近几个小囡,某日到 旧沙发上蹦跳吵闹,结果踏穿了一只法式洋缎单人软椅,露出内衬一包皮赤金链,两大卷美金。 因此,堆满旧家具的店堂与马路,像苏联电影 《十二把椅子》。此刻,阿宝于琴间流连徘徊,钢 琴自由 摆放,罗列散漫,形成各种行走路线,跻身于此,打开任何一块琴盖,内里简单而复杂, 眼下的键盘,一丝不动,周围听不到一个音阶,有时,键盘上有几根头发,一屑碎纸,半枝断头 铅笔,琴盖内散发出陌生气味,阿宝难以亲近,感觉到痛,怅然闭阖。蓓蒂留下的小鱼刻痕,阿 宝走了几圈,望穿秋水,也寻觅不见。
阿宝独自来到南昌公寓。姝华靠于床 头,姝华娘端来一杯开水。
姝华有气无力说,姆妈,我跟阿宝有事体讲。姝华娘知趣避开。姝华忽然两眼发光说,阿 宝,我像是做梦了。阿宝不响。姝华说,我真不相信这天的样子。阿宝点头说,蓓蒂与阿婆,确 实是失踪了,毫无消息。姝华说。这天,我见阿宝先走,我也想走了,我讲了一句,阿婆,可以 烧夜饭了,天夜了。阿婆笑笑,蓓蒂看看我,一声不响。我隐约闻到一股鱼腥气,刚想走,外面 花园里,出现一道光,我一看,阿婆刚刚还在身边,现在看不见了,蓓蒂拉了我,对池子里叫, 阿婆,阿婆。我看一看,黄昏天暗,水里一条鲫鱼。蓓蒂讲,这是阿婆。阿宝说,真的假的。姝华 说,奇怪,池子一直是枯的,这夜有水了,有鱼,我伸进水里,鲫鱼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