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酒菜吃了大半。小隆兴说,刚刚讲到,有人欺负小毛的朋友。
小毛说,是的,我一个朋友,房间里的钢琴,让别人搬走了。师父说,有钢琴的人家,多数 资产阶级,这可以随便搬。小毛说,开始我以为,是杨浦区一个叫马头的搬的,结果马头死不 认账,我就跟建国等等几个朋友,到大杨浦高郎桥,寻到马头,想不到讲了几句,就准备打了, 马头人多,蛮防我的。马头对我笑笑讲,普陀区的武功,算啥呢,一副娘娘腔,要讲力道,要拉 场子,摆场子,摆功架,大杨浦,全上海一级水平,一只鼎,此地根本不会吓。师父说,听这种 小赤佬瞎讲。小毛说,后来,我真不敢动了,马头叫来不少人,手里有角铁,洋圆,自来水管 子。建国说,角铁不稀奇,现在最时髦,自来水管子,焊三角刮刀,新式标槍。师父说,建国,打 拳头,就是打拳头,弓有各种弓,人有各种人,这种野蛮家生,碰也不许碰,要出人性命的。建 国不响。师父想了想说,以后有啥事体,小毛打传呼电话过来。小毛说,好的。师父说,老实 讲,这种“上只角”的事体,以后不要管,也根本管不过来,去年抄家,五原路有一个老板,一幢 大洋房里,抄出六个小老婆,解放十多年了,啥人晓得呢。旁边的五原小菜场,批斗一个男人, 据说平常喜欢瞄女人,就算流氓 犯了,赤膊批斗,胸口挂一块咸肉,苍蝇乱叮,公平吧,管得过 来吧。大家不响。荣根羞涩说,师父刚刚讲了漶浴,只讲了一半。金妹说,荣根,夜壶水多了吧。师父笑说,也就是这点事体,我一个师兄叫龙弟,当时赤了膊,从里厢房间出来,胸口刺一 只青龙头,上面吸出两块血印子。大家看龙弟穿衣裳,不响。我师父笑笑讲,看起来,男人身上 有了刺青,就比较登样,隔壁这只小娘皮,单单欢喜龙弟嘛,讲得龙弟的面孔,像洋红番茄。小 毛扳手指头说,第廿三把交 椅,天微星九纹龙史进,大概是龙弟的祖宗。师父说,刺青,其实叫 刺花,上海人讲起来,肉皮上刺青,不是宋朝来的,是外国水手的规矩,逢到翻船死人,做了落 水鬼,烂肉不烂皮,认尸便当,之后,就传到了上海的帮会,人人喜欢,以前“ 白相人嫂嫂”,胸 口两只咪咪,也会刺花。金妹说,不许再讲了。师父说,当时我也喜欢,胸口想刺关云长,后背 刺赤兔马,但工价太大,老实讲,也是怕痛,怕夜里老婆吓,解放以后,龙弟身上盘的这条大青 龙,麻烦了,请人全部刮清爽,一身疤瘢,大热天不敢赤膊。小毛说,为啥要刮。师父说,租界 也一样呀,也会捉刺花弟兄,发现臂膊上刺花,就“到香港”了。小毛说,啥。师傅说,过去讲的 切口,就是捉进西牢,巡捕房。小毛说,原来这样。师傅说,以前行话,租界巡捕,叫“外国卵 子”,“洋猢狲”。比如流氓 ,北京叫“ 土混混”,日本叫“浪人”,上海叫“乱人”,手铐叫“金钏”,银洋 叫“ 阿朗”,角子叫“小马立师”,吃饭叫“赏槍”,吃酒叫“红红面孔”,嘴巴能说会道,叫“樱桃尖”, 一句不会讲,叫“樱桃钝”,两人相吵,叫“ 斗樱桃”,老女人,叫“老蟹”,漂亮女人,叫“枫蟹”。金 妹说,我这样子的女人呢。师父说,叫“好枫蟹”。金妹说,要死了,我变蟹了,真难听,我想起来 了,三车间老师傅,一直讲“ 玉蟹,玉蟹”,啥意思呀。
师父说,好听是吧,反正,“蟹”就是女人,懂了吧。金妹说,这我晓得,“ 玉蟹”究竟啥意思, 讲呀。师父说,听起来,有个“ 玉”字,以为是好的,其实,是讲一种又老,又难看的女人,但财产 多,有钞票。小毛说,师父,刚刚讲了一半,这个龙弟爷叔,浑身一条青龙,为啥要刮呢。师父 说,因为是新社会,不管龙弟,还是海员,身上有刺花,就算流氓 ,坏分子。小毛不响。金妹多 吃了几杯啤酒,此刻眼神定漾漾说,讲来讲去,就是这种肮三的事体,我想不通。师父说,金妹 讲啥。金妹说,一个女人淴浴,让大家去看,女人心里想啥呢。师父说,人家,是凭本事吃饭。 金妹说,男人看女人,看得腻吧,我觉得看不腻,看了一趟,就想两趟,想三趟。
师父说,这是男人家的想法了,女人懂啥呢,良家女人懂啥,见识过啥呢,堂子里的女人, 脾气最和顺,最懂男人,花样经,也是最多,专门做小男人的女先生,现在叫女老师,让男人更 有腔调,过去是定亲结婚,十三点新娘子比较多,新郎倌手忙脚乱一夜 ,瞎子摸象,有啥味道 呢,因此先要学习 。金妹说,想不到想不到,我师父,是脚盆女人教出来的,怪不得刚刚要我汰 浴,哼,正正经经的女人,哪里做得出来,我寒毛也竖起来了。师父一捏金妹手心说,其实呢, 已经样样想过了,看,手指头发抖了。金妹腰身一扭,媚声说,死腔,天气真是热呀,老酒一 吃,再讲下去,我就要咽了,汗出几身了。师父说,好,这就讲到此地,酒吃得也差不多了。建 国荣根立起来,小毛趴在台子角上不动。小隆兴拖小毛说,小毛,醒醒了。小毛勉强起来。荣根 说,大家走吧。师父不响。金妹收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