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出现在视野的时候,我正站在阳台。不是城里,是乡下。那天,母亲过生日,我抽空回家。喝了一些酒,道了一些祝福,心里热烘烘的。送走客人之后,我来到楼上。本想站在阳台看看村庄,却看见了那个人。我的思绪就这样被他牵引,跟随他上路,却不知道要去哪里。
阳光很好,早早地就穿透了浓厚的雾,洒下一地的鲜亮柔和。也许,这在北方算不了什么,但在南方,在成都平原,就是一种奢侈了。我想,要是没有这样的阳光,我是不会看见那个人的。也许,他仍然要出发,怀揣某个目的,只有他自己,或还有他的父母妻儿知道。出门,在路上,行色匆匆。仍在此时此刻,从我门前经过。但是,我不知道他从哪里走来;不,是根本不知道他的出发,他的行走,他从我家门前的经过。这一切,都必将被大雾所淹没。在大雾笼罩的地方,谁看得清人。因此,今天的阳光,是一种幸福。倒不是因为看见了那人,他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不决定我的什么,也不会因此而给我带来好运。是因为阳光让我看见;在常常有雾的地方,看见就是幸福。
可是,没有想到的是,麻烦,或曰痛苦,马上就来了。想看清,却又看不清的痛苦。
先是想弄清他的来路。虽然,门前的路已几经翻修,但是,大格局还是没有变的。所谓大格局,就是路的构成,有几条大路,几条小路,它们如何连接交错;大路连接哪里,小路通向何方。这些都没有变。不变的大路小路,还有它们深厚而复杂的连接,一下把我引到了从前,就是在我还小的时候。记得有个顺口溜,“西来的穷,东来的富,南北来的靠不住”。先只是随着大人们念着,好玩。后来逐渐才明白,西面是山,所谓穷山恶水,十年九旱,许多人往往衣食无助。东面是成都平原,还有县城;听说更大的成都,也在那平原的中间。当然,所谓南北,并不是指来自南面或北面的人,而是指那些走南闯北的串乡小贩。在老实本分的乡里人看来,那些生意人在外久闯江湖,变得油腔滑调,世故奸狡,让人把握不住。记得那年,一位到村里放峰的三角脸,就骗走了村里的一个女子。心里知道,这些都只能说明过去。时过境迁,那些顺口溜早已泛黄,没有再翻的价值。但是,我承认,潜意识里,我仍然被那顺口溜影响。我想沿着那东南西北的指向,循着一串脚印,去追溯那人的来路。那脚印很轻,而路面很硬,人的行走,也许带不起几粒浮尘。但我相信,只要有人走过,就有脚印;循着那脚印,就可以到达起点。
从走向看,那人似乎来自西山。不过,现在的西山可不是从前的荒凉之地。听说,退耕还林后,整个西山已是郁郁葱葱,林繁竹茂,间或间,已有灵猴野兔出没了。那人就是来自那里吗?无须求证,当我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灵魂间,已隐约感到,正被一种灵性薰染。那灵性来自茂林修竹,空谷清泉,山岚仙气,或某一棵苍劲古树的根须。渐渐地,意识被那灵性消解,幻化成一缕氤氲之气,弥漫于西山的丛林间。脚印朝向山外,意识朝向山里。进山的路越来越窄,越来越弯,路面长满苔藓,还有飘落的树叶,被一些蕨类植物搀扶着,不断向西山深处延伸。路上的脚印越来越轻,越来越远,呈梦游之势,向前铺展,看不见尽头。 在那路和脚印几近消失的时候,我仿佛听见一个声音,从天地间传来,悠远,轻曼,坚定。听不清楚那声音表达的意思,可以肯定的是,不是亚当与夏娃的故事,那故事离我们太远,带着洋气,与我们有一种天然的疏离。地地道道的乡音俚语,似乎是在说“黄帝生阴阳,上骈生耳目,桑林生臂手”;或者是“富贵者,黄土人;贫贱凡庸者,亘人也……”
朦胧中,我隐约意识到,那是造人的开始,或者说人的开始,脚印的开始,背影的开始。那时,人出发的脚印与背影里,就已带上了富贵贫贱的烙印。这令我非常吃惊。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那声音已然消失,消失于西山的梦幻里。阳光依然,阳台依然,村庄的景色依然,人却晃若隔世。好在,那人仍在路上行走,步履匆匆,旁若无人。已经走过我的家门,向北而去,留给我的,只是一个背影。远处看去,那背影有些模糊,两只脚不停地挪动,丈量着脚下的路。我不知道那人现在是否在思想,或在想什么。也许他什么也没想,就在专心走路。那状态,从表象看,更容易令人想起一截木桩,呆呆地立在村前的路上。突然感到,其实,至少在这时,面对我眼前的景象,柏拉图对人的定议,也有一些道理。他说,“人是无羽毛的两足动物”。人们批判柏拉图,说他忽略了人的精神,或曰思想;因为,亚里士多德说,人是理性的动物。谁能说得清楚,柏拉图说这话的时候,不是在特定的场合,也许就像此刻的我。
那人渐行渐远,把脚印和背影留给我。说是留,只是一种意念,并不是实物。就像诗人们所说,鸟儿飞过,把影子留在天空。其实,是留在诗人们的心里,被不断复原,便有了诗。我不是诗人,我没有诗。我的意识里,只有一个人,和一串被拉长的影子,从丛林的旷远中走来,经过我的门前;他在途中,我却开了个小差,连他的身架面容,都没有看清,他已过去,留给我一些行走的影子。抬起头来,紧紧盯住那人,希望在他远去的方向,攥住那模糊的影子。然后,把他留下,留下一段人的宿命,闲下来择时翻阅,也许,会找到一些不曾经历的内容。然而,视野里,除了一串被不断拉长的模糊,似乎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片虚静。我知道,再往前走,就是思蒙河了。那里有经秋的河水,过去很清澈,现在变得乌黑了;还有妖娆的水草,和奇形怪状的大头鱼,它们在污染的河水里长大,样子越来越狰狞可怕。
哦,对了,还有芦苇!
当想到芦苇的时候,我的心里一个咯噔,被什么绊住。那人,他模糊的脚印,和渐远的背影,还有寒风中的芦苇,在途中,人与物,一个个奇怪的镜像,都在我意识里交织,我想理清头绪,理来理去,却理到了法兰西,理到了帕斯卡司那里。
蓬蓬勃勃的芦苇,一人多高,拥挤在河岸。本来是让它们固沙防洪的,它们却在这里拼命生儿育女。儿时,到河里洗澡,我们脱下的衣裤,就放在那芦苇丛里。一次,那衣裤不知被谁拿走,害得我不敢上岸,被河边洗衣的妇女们好笑。现在想起来,仍有一种羞涩之感。此刻,那芦苇该是枯瘦残黄了吧;也许,枯槁般的芦叶和芦花,正在寒风里挣扎。它们期盼下一个春天,可是春天却又还远,不得不艰难地行进在途中。
手里的这本《思想录》,已经微微泛黄。但帕斯卡司的话没有泛黄,仍是平实中透出深邃。此刻,他好像是在对我,对那个途中的人,又好像在对我们抽象的人说话。“人不过是一根芦苇, 一根会思考的芦苇 。” 记得,在成都研究在场主义的时候,一位朋友曾谈到他对这话的理解。他说,为什么说人是芦苇,不是一片,而是一根芦苇?芦苇往往生于水泽之滨,注定了一生命运多舛,饱受风雨。芦苇繁衍力极强,喜欢群居,一根,则表明现实与本性,总是背离的,许多人往往生存于内心的孤独之中。芦苇枝节分明,傲骨铮铮。这也是人的本性。再卑微的人,人性深处,都会有孤傲的天性,即便如阿Q,也会跟赵太爷家轻劲;要被杀头了,还强撑着说,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可是,正是这样的节,这样的杆,这样的傲骨,又铸成了芦苇的致命弱点,那就是空心,面对风雨,枝和叶都是飘的。透过枝节的孤傲表象,深入内里,人生的,宿命的,再大的风云际会,到头来都是空的。空的来,空的去,一切都是虚无。当然,人不是一般的芦苇,不是植物,而是有思想的芦苇。我们曾为这思想自豪。可是,可曾想到,这思想在给我们带来发现喜悦的同时,也给我们带来了多少烦恼和痛苦!喜悦和痛苦,一个正,一个负,两者相加,和是什么?也许有的仍是正,有的是负,更多的则为零。从零出发,再到零结束,较之于没有思想的芦苇,我们并不是实,而是存在于一个更大的空。空和飘,是芦苇的本质。
带着一种悠悠的空,离开芦苇。思想从河边收回,回到村庄,回到家门口的那条路。发现那人已经远去,连同那模糊的脚印和背影,都彻底消失于了芦苇一方,那一片冬天的空溕里。我沐着阳光,怀揣怡然之心,痴痴地站在阳台,想把他看清楚,结果却一无所获。我只知道他是一个人,与你,与我一样,正行走于途中,不知带着什么目的,要去哪里。从那模糊的脚印和背影里,只触摸到一种隐约的空和飘,留了一路。
阳光之下,为人,我的心里,浸渍着一种隐隐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