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贰拾壹章
壹
礼拜三,阿宝去看祖父,位置是闸北鸿兴路,老式街面房底楼,房门紧贴马路。祖父摇扇 子。台面上摆一碗切好的冬瓜。阿宝说,每趟吃冬瓜。祖父说,红烧冬瓜,我咬得动。阿宝从网 线袋里拿出两包皮熟菜,钢钟饭盒里两客冷馄饨,宝山路老北站买的。婊婊说,每次大手大脚, 阿宝要节省。阿宝不响,发觉角落里,有一只缺脚茶几,是思南路搬来的,砖头垫稳,叠了秋冬 衣裳,棉花胎,遮塑料布。祖父说,加工组每月发几钿。阿宝说,十五块。婊婊说,一双男式皮 鞋,最便宜七块六角五,阿宝将来哪能办。阿宝不响。房间里的大橱,小方台子,是婊婊到虬江 路买的旧货。台子靠墙,夜里移开一点,搭一只帆布床 ,日收夜搭。夏天,帆布床 热,婊婊到门 外路边,靠一只躺椅过夜。最近两年,祖父门牙落了三只,旧竹榻是前任房客遗物,比祖父相 貌更老,一动吱嘎作响。
门外,家家户户搭一间灶披,摆放煤炉。炉子现在捅开,准备烧饭。祖父说,我原来几爿工 厂,学徒工记得是十六块,三年满师,廿七块八角。
阿宝不响。婊婊说,以前我的学生沪生,据说父母是军队干部,做了采购员,一月工资呢。 阿宝说,革命家庭嘛。婊婊说,起码三十六块朝上。
阿宝说,总比插队落户好。婊婊说,下个月,我为阿宝买皮鞋,小青年要穿皮鞋。阿宝说, 不大出门,算了。婊婊说,阿宝一道吃,还是吃过了。
阿宝说,吃过一客冷面。婊婊说,总归这副样子,婊婊不会烧菜对吧。
阿宝不响。等婊婊到外面的煤炉问里。祖父说,爸爸妈妈好吧。阿宝说,还好。祖父看门 外,凑近阿宝说,婊婊不开心,每天夜里落眼泪,阿宝要劝一劝。阿宝点头。竹榻吱嘎作响,蒲 扇哗哒哗哒,等到开饭,阿宝坐门外的小凳。路边到处是乘凉居民,大人小囡,脚下无数双木 拖板,滴刮乱响,想到婊婊的情况,阿宝烦闷。造反队翻出小皮箱,几年过去了,婊婊一直痛 苦。姑丈黄和礼,工程师,笑眯眯的斯文男人,据说已经花白头发,弯腰塌背。记得电影 里,有 一个女革命到上海寻组织,走进石库门,镜头移到天井,一个旗袍女人朝楼上喊,黄格里,有 人寻侬。
上海话“格里”,有顺口,亲昵之意。当时,黄和礼浑身笔挺,走进思南路大房子,婊婊忽然 大笑说,黄格里,有人寻侬。黄和礼一呆。这是夫妻的甜蜜期。小皮箱事件后,黄和礼与婊婊分 别关进各自单位审查。
一套国民党 军装,内有一张填了国民会议选民证的柳德文,究竟与黄和礼有多少瓜葛。有 人到档案馆调查,传进婊婊以前同事,薛老师的耳朵。婊婊转正,调到区里工作,薛老师有意 见,等到自由 揭发的年代,人人就可以检举。当时上海有人检举,本地某一张报纸,正面印“ 毛 主席”三字的背面位置,正巧排印“老反革命”四字,当班编辑,就是现行反革命。薛老师读过一 点俄国文学,读过名诗《鲁斯兰与柳德米拉》,认为柳德文,是柳德米拉公主后裔,是苏联共产党 ,因为中苏交 恶,就是敌对党 ,反动异己分子,间谍。另一个柳德米拉,苏联女狙击手,得金 星勋章,!”953年官拜海军少将,曾访问美国,是罗斯福总统接见的第一个苏联女人。因此,柳 德文应该有苏军背景。这个揭发,来头不小。黄和礼事情搞大。单位做出决定,婊婊必须与黄 和礼离婚,划清界线,先回到市民队伍做检讨。如果同流合污,一个发配新疆,一个去云南充 军,自取灭亡。夫妻二人抱头痛哭,离了婚。黄和礼关了半年,单位监督劳动。之后几年,形势 稍有松懈。两人就设法联系,悄悄见面。压力逐渐减轻,时常双双溜出来,胆子变大,多次约 会。一般是躲到公园冷僻角落。黄和礼事先打传呼电话到鸿兴路,不回电,传呼单子写,明早 十点,送蟹来。意思就是闸北公园碰头,蟹,就是大闸蟹。送鸽子来,顾名思义,虹口和平公 园。送奶粉,海伦路儿童公园。婊婊一次让阿宝猜,黄格里明早,送外公来。是啥地方。阿宝 说,猜啥呢,外滩黄浦公园。婊婊叹气。阿宝说,为啥每次要调公园。婊婊说,每礼拜去一个地 方,太显眼了,另外,传呼电话老太婆也会奇怪,有男人每礼拜送奶粉,像我有小囡了。阿宝 说,每礼拜送大闸蟹,送鸽子,送外公,也不大正常。婊婊叹一口气说,是呀,本想省一点电话 钿,怕省出问题来,我就打回电了。
阿宝不响。婊婊说,唉,夫妻见面,就像搞腐化,轧姘头,又不敢结婚,婊婊真是怨。阿宝 说,让黄格里来鸿兴路呢。婊婊说,我是离婚女人,不方便的。阿宝说,难得一趟,两个人坐坐 讲讲,应该可以的。婊婊说,阿宝,婊婊如果讲出来,真难为情。阿宝不响。婊婊说,阿宝虽然 大了,还不懂男女事体。阿宝说,我懂的。婊婊说,讲讲看。阿宝也就讲了5室阿姨,冲床 后面 的情况。婊婊满面飞红说,要死快了,真是下作。阿宝不应该看呀,眼睛马上闭起来。阿宝说, 来不及了。婊婊说,这就叫野鸳鸯,我跟黄格里,是门当户对,原配夫妻。阿宝不响。婊婊说, 阿宝是大人了,我讲一点也可以,成年男女,不是碰碰头,讲讲就可以了,见了面,就算到公园 里靠一靠,是不够的。阿宝不响。婊婊说,黄格里住的集体宿舍,我不可能去,到公园里呢,两 个人总是怨,有一趟,我真恨呀,恨起来,咬了黄格里一口,臂膊上咬出牙齿印子,借旅馆,想 也不要想,先要凭单位介绍信,男女住一间,要审验结婚证,难吧。阿宝不响。婊婊说,结果有 一次,我爸爸直接请了黄格里,马上到鸿兴路来,爸爸回避,到公兴路长途候车室里去养神, 黄格里就来了,太不顺利了,门口路边,坐了不少邻居,我是离婚,里弄有记录,爸爸刚刚出 门,有一个大男人就溜进来了,邻舍隔壁,全部看到,男人进来,也不方便关门,因为家家开 门,两个人面对面,皮笑肉不笑,发呆,真是讨厌,巧是后来,忽然落了阵头雨,邻居全部回进 去,关门关窗,我也关门关窗。讲到此地,婊婊不响。阿宝说,后来呢。婊婊不响。阿宝说,还是 顺利的。婊婊捂紧面孔说,实在是难为情,不可以再讲了。阿宝不响。婊婊说,从此以后,黄格 里再也不好意思来鸿兴路了。阿宝说,邻居发现有情况,告诉居委会了。婊婊不晌。两个人闷 了一歇。婊婊说,已经好几年不接触了,讲出来难听,以前黄格里,根本不是这副急相,结果, 竹榻中间,有一根横档,突然就压断了,啪啦一记,上面的老竹爿,压断七八根,两个人,吓是 小事体,竹榻正当中,有了一个面盆大的破洞,要是我爸爸看见,多少难堪呀,闯穷祸了,两个 人修也修不好,满头大汗,三个钟头后,爸爸回来了,看到竹榻上遮了不少破竹爿,拨开来,还 是一只大洞,我实在是难为情,就想去寻死。婊婊捂紧面孔,无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