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毛娘忽然光火说,我耐耐心心一路讲,还是不肯听。小毛不响。小毛娘忽然哭了起来, 啊啊啊,我想想我,真是苦命女人啊,啊啊啊,我一辈子,做牛做马,我还有啥意思啊,啊啊 啊。小毛说,姆妈,轻点呀,轻一点。这天夜里,小毛难掩心中之悲。银凤改变态 度,一定得知 此事,面临选择,使小毛纠结,混乱。接下来的两天,银凤看见小毛,冷淡里带一点客气。海德 一贯是热情好客,毫无变化。到第三天,春香拎了水果篮,彩色奶油蛋糕上门。小毛父母非常 高兴,谈谈讲讲,坐了两个钟头,春香告辞,小毛爸爸拉了小毛,送下楼梯。二楼两家邻居,开 门来看,小毛尴尬至极。二楼爷叔,海德,笑眯眯盯紧了春香的胸口。银凤看到春香,眼神冷 淡。短短三天时间,世界有变。第四天上班,樊师傅说,小毛要结婚了,蛮好蛮好。小毛一呆。 樊师傅说,老婆大几岁,浦东人喜欢大娘子,顶好。小毛说,我不答应,我娘就寻死上吊,穷 吵。樊师傅说,小毛,讨老婆,不是买花瓶,日脚过得去,就可以了,以前讲结婚,就是尽孝,有 道理的。小毛不响。樊师傅从包皮里拿出一张照片说,春香不错的,一看,圆端端面孔,雪雪白, 肯定是贤惠家主婆,会养双胞胎。小毛一吓。樊师傅胡 萝卜手指头,捏了一张春香的照片,微 微发抖,“人民照相馆”,手工着色四寸照片,四面切花边,春香烫了前刘海,一字领羊毛衫,扎 丝巾,笑眯眯染两朵红晕,看定了小毛。樊师傅说,老娘家,特地来寻我,求我来看,我只讲一 个字,好。我赞成,我要吃喜酒。小毛拿了照片,心乱如麻,下班后,到叶家宅看望拳头师父。 师娘上班,金妹烧菜,陪小毛吃了几杯,以往,拳头师父最反感樊师傅,但这次非常赞同,只望 小毛结婚。小毛有一点醉,慢慢走回大自鸣钟,已经九点敲过,小毛懒得开门,走后弄堂,后门 敞开,听见理发店堂里有人说笑。小毛身体一避,里面坐定两个人,一个女人靠了镜台,仔细听口音,是阿宝,沪生,银凤。三人有说有笑。银凤说,小毛的女朋友,交 关标致,有房子。
沪生说,太不够朋友了,我跟阿宝,为啥一点不晓得,有啥可以瞒的。阿宝说,嫂嫂结婚几 年了。银凤嗲声说,我年纪大了。沪生说,嫂嫂笑起来好看。银凤笑说,我晓得沪生,早就熟 的,一道看过电影 。沪生说,这我记得,《多瑙河之波》,船长跟安娜。银凤软声说,是呀是呀。 阿宝说,我一般只是夜里过来,嫂嫂哪里会认得。银凤笑说,这是秘密。沪生说,笑起来好听。 银凤轻笑,撩心撩肺。阿宝说,这个小毛,看到了新娘子,走不动路了。沪生说,大概是过夜 了,这是允许的。银凤说,沪生真会说戏话。小毛靠了门框,一股热血涌上来,慢慢走进理发 店。三个人发现小毛,身体一动。银凤穿一件月白棉毛衫,手拿一条毛巾,路灯光照过来,浑身 圆润,是象牙色,但此刻,小毛毫不动心,也并不难过。
小毛拿出春香的照片说,讲得不错,我确实要结婚了,从现在起,大家不要再虚伪,不需 要再联系。沪生说,小毛,做啥。小毛说,本来就不是结拜弟兄,我走我独木桥,以后不必要来 往了。阿宝说,小毛,酒吃多了。
小毛说,我死我活,我自家事体,从今以后,大家拗断。阿宝与沪生立起来说,小毛。银凤 不动,凛若冰霜,忽然蹲下来抽泣。小毛说,对不起,大家到此为止,我决定了,说一不两。讲 完这句,小毛十分平静,忽然感到无所畏惧,能独立面对一切磨难,小毛一步一步走到楼上, 关门咽觉。
叁
从此以后,大自鸣钟弄堂理发店,白天营业照常,夜里永归寂静。
小毛与沪生,阿宝绝交 ,婚后搬到莫干山路,很少回来。小毛娘眉头皱紧。二楼银凤,形容 憔悴,身材发胖。大妹妹,已去安徽山里上班。只有兰兰与沪生有联系,时常见面。有次夜里, 两个人走到西康路三角花园。兰兰说,理发店里,现在老鼠多起来了,一到夜里,门口蹲两只 野猫。沪生心里一酸说,太冷清了,最近见到小毛吧。兰兰说,见过一次,不理不睬,脾气完全 变怪了。沪生不响。兰兰靠紧沪生,捏紧沪生的手说,人人不开心,阿宝也不开心,据说跟小珍 分手了,沪生为啥不开心。
沪生不响,同时也觉得,兰兰是细心人,这半年里,沪生心情变坏,是家中发生了逆转,起 因是!”97!”年一架飞机失事,数年后,牵连到沪生父母,双双隔离审查,随后,拉德公寓立刻搬 场。沪生与沪民兄弟两人,指定搬进武定路一间旧公房,两小间,合用卫生,与原来英式公寓, 天地有别。此刻,沪生表面上笑笑,其实是有气无力。沪生说,小姑娘,少管闲事。兰兰说,要 开心一点,跟我讲讲嘛。兰兰贴近沪生。三角花园里,到处是一对一对,抱紧的无声男女,附近 的夹竹桃,墨黑沉沉,满树白花。兰兰说,过几天,跟我去听唱片,散散心。沪生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