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您立志成为小说家之事,您从渡边先生那里得到过鼓励吗?
在自己的想法也不很清晰的情况下,我开始尝试写作小说。可一旦开始了这种尝试,职业小说家的生活便成了自己生活的全部。不久后我们结了婚,请先生给我们做了证婚人。其后又过了十来年,先生用显而易见的玩笑口吻,写了一篇“大江君等人初登文坛之际……”的小文章。然而很久之后,大西巨人①出席与年轻批评家交流的座谈会并在会议临近结束时,好像作了一段补充说明,引用了先生的这篇文章,并说了一些贬低渡边先生的话语。在那之后的很长时间内,我与刊载那些话语的文艺杂志断绝了关系。大西的发言是完全错误的挑衅。先生这是在为自己那些学习了文学后奔往各个方向的学生提出建议,可培养学者仍然是其教育之核心。在作如此期望的同时,对于那些自行偏离了学术方向的学生中选择小说创作道路的人,先生也希望对这个年轻人予以勉励。关于我成为小说家之事,先生并不很高兴,却是经常对我进行鼓励,完全是一个彻底的教育工作者。另一方面,从我这个角度来说,假如当初没能邂逅名为渡边一夫的作者,也就是先生的话,自己就不会走上文学道路,这是确切无疑的。
先生从不曾直接就我的小说之整体作过好或是不好的表述。对于我本人,他也没有就一部部小说表示过意见。只有一次,听说渡边先生曾对先于我们几年的同学,也是既写小说又不耽误做学问的辻邦生说:“大江君不愧是在森林里长大的,他写小说就像林子里的泉水似的,当你怀疑是否已经枯竭的时候,就像新的泉水重新涌流出来似的,他又接着写了下去。”这是先生对于作为小说家的我所说出的绝无仅有的褒奖之语。
——从渡边先生的《法国文艺复兴断章》、《关于疯狂》和《战败日记》等著作,以及大江先生后来写的《解读日本当代的人道主义者渡边一夫》和随笔“渡边一夫空想听讲记”等文论中,有关渡边先生的印象越发丰满起来。在我的想象中,他应该是一位非同寻常的硕学之士,同时具有艺术家和小说家那种强烈关怀在注视着人们。
为了生存下去,作为小说家需要具备两个条件。其一,要看他是否能够创造出自己独特的文体;其二,还要看他是否具有编造故事的才能。从渡边先生的翻译,尤其是《巨人传》这部巨著的翻译来看,早在四十岁刚出头的时候,他就已经完全形成了自己的文体。即便从他对加斯卡尔等作者的现代小说的翻译来看,他也是一个总能表现出稳定文体的翻译者,并使我迅猛地从中接受了影响。就这一点而言,我认为先生已经创造出了小说家的那种优秀文体。
在晚年,先生以《战国明暗二人妃》这部作品为中心,写出了非常出色的评传,为亨利四世①身边那些独特的女性们——正室玛尔戈②王妃,名叫加布里埃尔·德斯特蕾。曾被带去战场,后又被暗杀的情人,还有成为祖母后写出《七日谈》③的玛格丽特王妃④——塑造出个性鲜明的形象。在描绘人物形象方面,先生已经是高手了,将一个人物与另一个人物进行对比并制造出一个情节这方面也很巧妙。在这一点上,我认为先生是具备剧作家才能的人。
不过呀,先生对于编写故事似乎并不热心。先生曾经告诉我,自己也有想要写的小说。小说的题名叫做《东游记》,说的是一个特殊的日本人,在国内开始学习法国文学,其后去了巴黎留学,直至三十年代前半期为止,他完全生活在法国文化之中。刚好在日本开始侵略中国的时候,他回到了日本,体验了战争和战败。听说,小说所要表述的是“要做什么样的日本人”这个问题,不过后来他并没有写出这部小说。因此,晚年他便写出《战国明暗二人妃》这样的传记连作,并在作品中借助对那些女性所作的描述,来满足自己想写小说的热情吧。在这部作品中,考证构成了巨大的支柱,当然,这也是作为学者而从事的工作。战后,在写了传记的学者里,我认为渡边一夫先生和中野好夫①先生这两人是杰出的外国文学学者。
——读了大江先生短篇小说《玛尔戈王妃裙上的口袋》等的作品后,觉得与渡边先生的《战国明暗二人妃》之间有着变奏曲一般的、强韧的内在联系,而这种内在联系所指向的则是由《战国明暗二人妃》引发而出的关注对象。而且我还有一种感觉,认为渡边先生或许在战争前后都深信不疑地觉得“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成功”,并从此与某个阴暗侧面共同生活着。不过话虽如此,“自己这些人即便是悲观主义者,也必须是果敢前进的悲观主义者”,即便人类终将灭亡,人们也要留下“尽力抵抗之后再走向灭亡”的呼吁。大江先生您一直强烈地具有一种自觉、身为精神继承者的自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