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一通扭过头来看着镜头喊我:你也把眼睛闭到。我就真的在放映厅里闭上了眼睛,用双手捂住,听着他说三二一,才从指缝里乖乖去看。再睁开眼时,只觉得自己也已经成为主角团的一员。西南大山里冰凉的冬雾灌进我的眼睛,脚下似乎也正踩着田埂间的杂草泥泞,那些剥着花生操着土话絮叨起村里某家琐事的嬢嬢,和我老家的亲戚仿佛神态。地域文化与乡土科幻以一种从未设想的方式耦合并来到晃晃悠悠的DV镜头里,我想这已有了十分珍贵的实验意义。
主角团的大家也都是可爱的人。彩蓉姐嘴上不依不饶,自己的行李箱里却装满了唐志军的仪器电池。那日苏一脚点燃了帐篷和行李,但是没有人真的责怪或怨恨,晓晓第一个抱来柴枝往里添,说这样挺好,更暖和了——说是移动的精神病院,明明是在看似荒诞的旅途中慢慢疗愈吧。 记得坐到电影放映的最后,有(摇晃更加随性的)录制彩蛋!工作日的下午,海淀剧院的电影放映厅里肉眼可见的全是大学生,大家默契地一起坐到演职员表都滚动播完,看完了埋在最后面那些摇晃更加肆意的彩蛋镜头。我和朋友托雅顶着漫天的沙土和杨絮走进旁边的餐厅坐下时依然聊着对人物剧情的理解意犹未尽,而我也在对影片设计的探讨中穿插着诉说了自己一个冬春以来精神上的苦恼:每每不可救药地滑向对“到底意义何在”的思考时,总会觉得心灵的力量变得十分孱弱。所以当唐老师在山洞里以一种近乡情怯式的绝望的希冀向孙一通一字一字地念出那个希望他转达给外星人的问题时,我同时近乎窒息地在心里祈求:不要,不要问意义,不要问出那个有关意义的问题——但最终,果然还是绕不过这个意义的问题吗? 托雅说她能理解我,并对我说其实,意义不是答案。人在真正创造意义的过程中是不会考虑这些问题的,而当人开始苦于思索意义时,才是意识到看不见那个确凿的意义所在的时候。她说影片里她最喜欢的部分是彩蓉大姐受伤后,唐老师在盘山公路边和同行的其他人分别。多数的电影主角团总是并肩作战取得终极胜利,但对于孤注一掷的唐老师来说,对这一趟坎坷的西行来说,那样的结局只会是一种不负责任。真正最后的一段路,注定只能他自己一个人走。 为什么宇宙的轮廓是双螺旋?那是基因的形状,是每个人骨血里独一无二的铭刻,是宿命般的区别,是自我的物质标记。——因为宇宙就在人类自己的身体里,你的宇宙就是你自己,而每个人的每个宇宙都彼此不同。 包括影片结局的最后,对老唐和他女儿的关系的回归,我在初看时的确有些疑惑这是否是一种主旨思考上的难逃窠臼甚或是偷懒。但托雅对我说她很认可。许多人毕生追求渺远的意义或崇高的价值,最终忽视掉的是自己身边人的爱和关系。这听起来简单甚至俗气,但却又那么有解释力,并且不可否认地,给我自己带来了一些警醒。在老唐终于能哭出来的哽咽中那些无声的写给女儿的诗句,背后就是他自己一直以来“你就是想不明白”的事,起码是之一。 托雅也向我谈起许多她由此想到的东西,谈起塔可夫斯基的《潜行者》和惠特曼的《草叶集》。惠特曼在诗里写道,“编织进去吧,编织进去吧,我的耐劳的生命”。茕茕追索的旅途中,生命的意义从来都不是守候在终点的答案,而去经历、去体验、去感知、去相处,也许才是真的在创造意义、并让你能够短暂地从追索意义的痛苦中解放出来。但这一切能且仅能成为你自己一个人的体会,因为最终使人被击中的,会是那种永远无法对人言说、也永远不会被其他人理解和相信的情景和时刻,像是山林苔野间废弃的飞行舱,拔节生长的黑色股骨,或是被雀群带走的诗人。 ...唐老师,不知道《宇宙探索》收不收读者来信,编辑部的牌子已经从酒仙桥的那个旧院子拆下搬走了,找不到贵杂志的通讯地址,但我好想告诉你们:也许你们还没探索出宇宙的真相和外星人的来路,但你们真的帮我回答了我的一些问题,有关人生,有关意义,有关自我。但是没有那么幸运,没有驴子突然出现或麻雀代我飞行,剩下的最后一段路,大概还是得我自己走才能走得明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