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实分不清这惩罚与恩赐的界线,出于自尊,两者都不宜轻易接受。他正在犹豫怎么办,公路上的天空陡然暗了一大片,要下大雨了。他看着天空说,要下雨了,看在老天的面子上,算了,就算我骗了你吧。
这样,他人生的自行车上,终于有了第一个女孩,是仙女。野地里的一群蜻蜓有感于气压的变化,以及他紊乱的心情,横穿公路向自行车致意,翅膀掠过了他们的头顶。她惊喜地叫起来,有蜻蜓啊。他瓮声瓮气地模仿她,有蜻蜓啊。这样的模仿即刻受到了报复,她推了他一下,你幽默啊,学女孩子说话算幽默吗?娘娘腔,恶心!他不说话了。沉默有时候代表保润的忍让,有时候代表他内心秘密的喜悦。风从原野上吹过来,湿润而沉重,一股清冽的花香环绕着他,若有若无的。他不知道那是茉莉还是栀子花香。是你身上的香味吗?那是什么香味?他几次想开口问,终究不好意思。隔着两个厘米,也许只有一厘米,他能够感受到女孩子湿润的身体放射着某种温暖的射线,尤其是肩膀,偶然的一个触碰,她的体温无意中传递给他的后背,他身体内的某条秘密通道忽然亮了,一股温情犹如小河涨水,占据了他的整个身心。
他很后悔,那么长的路途,那么难得的谈话机会,都被他随意挥霍了。开始交流还算融洽,他说摩托车有什么稀奇的,为什么你非要坐摩托车呢?她的回答令人啼笑皆非,坐摩托车可以戴头盔,我喜欢戴头盔,白色头盔很漂亮。他问她怎么认识柳生的,仙女说,我挣他们家的钱,我给他姐姐送牛奶。他问她送一瓶牛奶挣多少钱,她不肯透露了,敷衍道,我给很多病人送牛奶,我要攒钱买一只录音机。他问她为什么要攒钱买录音机,她说,学唱歌啊。又刻薄地补上一句,难道你不喜欢录音机?你不是不喜欢,是买不起。他很想告诉她,你别瞧不起我,我家里的房子马上要租出去了,以后我们家会成为先富起来的人,别说录音机,电视机都买得起了,但是,他并不擅长向女孩子炫耀财富,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他说,好,算我穷,我买不起录音机。他知道男孩与女孩在一起的基本常识,应该顺着她的逻辑说话,但是,有个愚蠢的问题盘踞在他脑子里,像一簇火苗,扑了几次扑不住,终于还是烧起来了,你为什么那么听柳生的话呢?保润说,他让你跟谁看电影,你就跟谁看电影?仙女说,他骗我,说你是罗医生的儿子么,我见过罗医生的儿子骑摩托车,戴白头盔,穿黑皮裤,很帅!也许注意到了保润的身体突然变得僵硬,她迟疑了一下,说,你虽然不是罗医生的儿子,不过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也好,至少不是坏人么。这个态度保润不满意,舌头突然就不听话了,你懂个屁,坏人脸上写字的?他说,柳生让你去吃屎,你也去吃屎?
只是一秒钟的寂静,然后是啪的一声,仙女从后面打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他的脸上火辣辣的。解释已经来不及了,况且他没有解释妒忌的能力。仙女跳下了自行车,对着他的后背啐了一口。谁跟你这种人去看电影,谁才是吃屎的!她甩着书包往井亭医院的方向跑,这样骂几句不解气,又站定了,用手指戳着自己的脑门,尖声对保润叫喊,赶紧去井亭医院,让医生给你做个开颅手术,你脑子里长满了细菌,要打开来,要用消毒水,要用钢丝刷子刷一刷!
保润很后悔,这次是他的错了。他心里想道歉,就是开不了口,别人都习惯说对不起,保润从来没有养成这个习惯。他骑车追过去,绕着仙女转了一圈,怎么也说不出对不起那三个字,又转一圈,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电影票,撕下了一张给她,你的票啊,去不去,随便你。女孩子手一甩,十三点,你以为我买不起一张电影票啊?滚开!他拿着那张电影票不知所措,忽然注意到仙女正站在九公里路碑旁边,那棵老榆树的一根枝条,不知什么时候被风折断了,半枯半青的,恰恰垂在她的头上。他忽发奇想,将电影票折了几下,卷在老榆树的断枝上,拿不拿随便你,他说,不过我要奉劝你,不要站在这里,这棵树上吊死过人的。
他独自飞车离去,越骑越快,他要尽快从这条公路上消失。人生的第一次约会,就这么失败了。机会。什么机会?什么机会都不存在了。他觉得羞耻。车进北城门,他把自行车停在城墙下,稍稍地歇了口气,心里依然悻悻的。雨下大了。啪嗒。啪嗒。城墙周围的空气里弥漫着尘土的微腥。他失去了目的地。还要不要去看电影?这是一个问题。他看电影,只看两类,如果不打仗,就必须抓特务。那部墨西哥电影不打仗,也没有特务,是两个外国人谈情说爱,迎合的是仙女的口味,他对此毫无兴趣。啪嗒。啪嗒。啪嗒。雨水开始从古老的城墙上溅下来,溅到他的身上,碎冰一样地寒冷。这个地方,适合两个恋人躲雨,并不适合他。保润骑到自行车上茫然四望,因为下雨,因为无处可去,他的自行车在十字路口兜了几个圈,最后还是拐向了工人文化宫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