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岁月销磨了它的金碧,风雨剥蚀了它的辉煌,冷漠而孤零地悄立在清冽的池畔:东寺。
些许庄严残剩在一片破落相中,维系着善男信女的崇仰。每逢菩萨寿诞或是其它庆典,依然有不少乡民,斜背黄布袋,手捧香烛,来此磕头膜拜。
为了香火旺盛,佛门子弟不得不向世俗让步,在山门外,搭起一座戏台,请梨园班子搬演变文故事:惩恶扬善,因果报应。本地老幼男女,摩肩接踵,就站立在场地上,随着戏文情节的发展,或咧嘴大笑,或朝泥地上挥眼泪擤鼻涕。
戏台很高,由几根石柱子支撑着,下面是空的。
一到晚上,成群的叫花子集聚在这里,铺上几块破芦席,就成了宿处。他们称它为“台下的窝”。
避得了雨,挡不住风,时临寒冬,他们常常半夜冻醒,合抱呻吟。
今夜的风特别大,将庙宇檐角上的铃儿摇得直响,叮当,叮当,没一刻停息。
叫花子们都起来了,可是,没有叹息和饮泣声。一张张肮脏的脸在昏暗里露出笑容,好像在等待什么好事。
渐渐地焦急起来了,有的开始骂娘。
“妈的,这小子怎么还不来?我身子快要冻僵了。”
“会不会拿我们叫花子穷开心?操他娘,明天去捣他家的酱园。”
“别急嘛,徐少爷是个正太君子,他骗我们穷叫花子做啥?”
“是的,是的,不会骗我们。我看他长大,自小就良心好,看见我时总要给几个小钱和糕啊饼的。”
风直朝戏台下钻。叫花子们冷得双脚直跺,破衣服抖得索索发响。
“太冷了,等他东西拿来,我们都死掉了。”
“我们去找他吧。”
“找他?那看门的大狗不咬你才怪哩。”
“走,你们不去,我去。”
“别吵,别吵,瞧,那不是他来了?”
黑影绰绰,一个人提着一包沉甸甸的东西,摇摇晃晃地过来了。
叫花子们争先恐后地从戏台下钻出来。迎上去。
“徐少爷,救命菩萨,你可来了!”
“少爷,东西重,我来拿,我来拿。”
白面长袍。瘦骨棱棱的手,拎了二十来斤的东西,从镇上走到东山,累得已经气喘吁吁了。东西交给叫花子,拿下金丝边眼镜,摸出手帕,笑吟吟地擦着脸上的汗。
乞丐拿了东西就想往“窝”里钻。
“别朝下面钻。”志摩抬头向上面看了看,用手一指,“到台子去吃。”
乞丐们欢叫起来,几个手脚麻利的,抱住柱子就向上爬。先上去的,又将下面的人拉上去。最后是志摩,他摇摇手,不要人拉,将长袍的前后摆围裹在腰间,用在学校里爬竿练出来的技巧,手脚并用,一下子就上了台。
七手八脚,叫花子从后台翻到一块大幕布挂起来挡风,又找到一盏大灯笼,点亮了,照得满台红彤彤的。将旧桌子放在台中央,志摩从网兜里取出一件件吃的东西:一大包熟牛肉,一大包臭豆腐干,一大包花生米,两只油鸡,几十只馒头,还有两瓶洋。酒——志摩从伦敦带回来的。
叫花子跟都愣直了,两只手不停放在破衣服上擦来擦去。
“来,丐兄,别客气,大家动手动口。”
鸡被扯碎了,牛肉、豆腐干、花生米抓得满掌。酒瓶塞了打开了,没有杯子,大家轮流倒举瓶子朝口里灌。椅子只有四张,志摩和三个老乞丐坐了,另外四个乞丐盘腿坐在地板上。
酒和嚼碎的鸡、牛肉、豆腐干、花生米混合在一起到了肚子里就发生了奇妙的作用:身子暖和了,心膨胀了,话从舌尖上游溜溜地滚出来。
“这酒,不是镇上买的,是我从外国带回来的呢,尝尝看,滋味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