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椿树街那么短促,他开着面包车来来往往,不知多少次路过了保润的家。白天路过,他总是加速,匆忙穿越时装店里人群的目光,夜里他反而减速慢行,趁着难得的安静,打量一下保润的家,只是打量,不算观察,也不是睹物思人,他惦记的,其实是一棵树。时装店的霓虹灯光打在那片年久失修的屋顶上,他每次都注意到那棵桑树,一棵桑树,端端正正地长在保润家的屋顶上。不知是哪只鸟衔来的桑葚,在这片寂静的屋顶上找到了沃土,几年下来,桑树足有半人高了,竟然长得枝叶茂盛。
曾经有几个孩子爬上保润家的房顶,去摘桑叶,被时装店的马师母骂下来了。马师母说如果不是她看着,屋顶上的桑树早就被人拔掉去喂蚕宝宝了,不仅是孩子调皮,某些黑良心的街坊邻居说不定也有上房揭瓦之心。谁都有机会爬上保润家的屋顶,因为那片屋顶下面,已经空无一人了。
保润的父亲去了天堂。他死于第三次中风,据说临死前要去拿一只拖鞋,拖鞋只穿上了一只脚,人先走了。来不及说出临终遗言,死者走得不甘心,遗容便显得古怪吓人,他看起来怒发冲冠,眼珠子几乎瞪出眼眶,怎么也抹不拢,嘴巴张大了,保持着呐喊的口型。粟宝珍怕吓着别人,在丈夫的遮脸布上系了带子,像一只口罩绑在脑后,谁也不敢去解开那只口罩,如此,左邻右舍谁也没有瞻仰到死者真正的遗容。
是香椿树街有史以来最安静的丧事,没有人哭丧,灵床躲躲闪闪地停在幽暗之处。如果不是时装店歇业关门,路人甚至不会注意到保润家门上的白色纸条,谢绝吊唁。居民们都知道,谢绝归谢绝,吊唁归吊唁,该去的还是要去。邵兰英代表柳生一家人,抱着一只花圈去吊唁,先站在门口,试探主人的反应,看粟宝珍没有反对,邵兰英就进去了。她一进去就有惊人的发现,粟宝珍神色呆滞,两边太阳穴上都糊了药膏,守在死者身边,埋头剥瓜子仁。这是很不恰当的表现,她和马师母等人为此交头接耳。粟宝珍注意到了邻居的议论,她说,你们不要这样看着我,我哭不动了,我的眼泪流干了,一滴也挤不出来了。又向众人举起一粒瓜子,这瓜子是给炒货厂剥的,不是我吃的,医生说我的血压太高,很危险,手里做点事,一是防止中风,二是赚点小钱,我万一要是也中风,谁给他出殡呢?
保润没有回来,大家都能理解,奔丧也是要有资格的,他没有了这个资格。还有一个亲人,是祖父。祖父有没有资格?这是一个值得商榷的问题。邻居们普遍认为,无论是什么样的父子,最后一面,终归是要见一下的,粟宝珍应该去把祖父接回家。有人怂恿马师母去做说客,马师母一口回绝,不知道她是真心体谅粟宝珍,还是怕祖父回来连累了自己,马师母说,坚决不接疯老头,我替她做主。你们就不要来添乱了,我哪儿是不懂老礼?凡事要从实际出发啊,这个家一共四口人,疯了一个,关了一个,死了一个,只剩下宝珍一个人了,老礼不要紧,她的身体最要紧。
葬礼之后,粟宝珍被她妹妹接去了省城。她嫁到香椿树街几十年,为人妻为人母,最终还是靠娘家的亲人,返还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临走前粟宝珍续签了房屋租约,租金不升反降,但有一个附加条件,要马家负责照管房子。她对马师母说,我嫁到杨家没享过一天福,想不到在杨家苦了一辈子,最后还要靠妹妹,我妹妹有福气,她嫁得好,妹夫做官越做越大,以后我就跟着妹妹过,看看福气是什么样子的。马师母不知道那女人是心寒了,还是心硬了,试探道,妹妹再好,哪儿比得上儿子?儿子迟早要回来,这好歹是你的家,说扔下就扔下了?粟宝珍叹了口气,拍拍膝盖说,什么儿子?一个讨债鬼罢了。这地方也不是家了,是一个墓啊。你知道我为什么半死不活的吗?都是让鬼魂缠的,天天夜里睡不好觉,他家一大堆祖宗的鬼魂,从这里蹦出来,从那里跳出来,都围着我吵,人呢?人呢?他们的人呢?几世几代的鬼魂都来跟我要人啊,好像是我谋害了他家的子孙。马师母听得害怕,环顾四周道,那你一走,他们家祖宗会不会来跟我要人呢?粟宝珍思索了一下,反过来安慰她,鬼魂也讲道理的,你是房客,又不是他家的媳妇,怎么能找你要人呢?
后来马师母向她打听保润的境况,说街东的三霸提前出狱了,又去火车站做票贩子,桑园里的猪头也减刑回家了,在桥上替人修自行车,你家保润,有没有减刑出狱的希望呢?粟宝珍黯然地垂下头,我跑了好几趟了,希望不大。人家说父母怎么跑都没用,主要看犯人在里面的表现,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保润能有什么好表现?他哪里比得上三霸,哪里比得上猪头?到哪儿都不讨人喜欢的,人家不给他加刑,就算便宜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