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老彭是北京大学的同班同学,老彭是我们班的生活委员,同学们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大臣”。
当时男同学住在36斋,女同学住在27斋,男生女生之间交往比较少。我一直叫他“老彭”,因为他年轻的时候白头发就很多,我心想,这个人怎么年纪轻轻就这么多白头发。他和我们班同学的关系都很好,因为他办事认真,有责任心,给人的印象就是热心诚恳、非常愿意帮助别人。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有一次,老彭带我去香山玩儿,爬到“鬼见愁”,我实在口渴得很,老彭就去找水。估计是买不到水,他买了点啤酒回来。我说,我从来不喝酒,他说,喝一点没事儿,啤酒也能解渴。谁知道我喝了一点点儿就晕得不得了,路也走不动了。他问我,为什么不早说。我说,我从来不喝酒,是你说没有关系,我才喝的。他就耐心陪伴我在那儿休息,直到我酒劲儿过去,慢慢缓过来。
大学四年级的暑假,我姐悄悄地告诉我,说家里给我相中了一个人,而这个人我根本没有见过。因为我不愿意,所以我就向父母说明自己已经有意中人了,他出身农村,是我在北大的同学。我之所以要告诉父母,是不想让二老再管我的婚事。
我和老彭之间没有说过我爱你、你爱我,也就是约着去未名湖畔散步。毕业前,我们在未名湖边合影留念。毕业分配后,老彭去了武汉大学,我去了敦煌。那时候我们想,我先去敦煌一段时间也很好,反正过三四年后学校就可以派人来敦煌替我,到时候我还是能去武汉的。在北大分别的时候,我对他说:“很快,也就三四年。”老彭说:“我等你。”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分竟是19年。
经过各方面的努力,我和老彭真正聚在一起是在1986年。老彭也调入敦煌研究院,最初的一段时间在兰州,后来到了敦煌。
到了敦煌后,老彭放弃了在武汉大学从事的商周考古的教研事业,改行搞了佛教考古。他主持了莫高窟北区石窟两百多个洞窟的清理发掘工作。莫高窟北区石窟考古是研究所成立40多年以来想搞清楚而没有搞清楚的问题。老彭热爱这个工作,一跟人說起北区,就兴奋得停不下来。如果他的价值因为来到敦煌而得不到实现的话,我一辈子都会感到内疚,好在他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事业。
北区石窟的考古发掘,被认为是开辟了敦煌学研究的新领域。老彭年过半百之后放下自己做得好好的事业,从讲台到田野,一切从零开始。老彭在莫高窟北区考古发掘的收获,对他和我来说,都是一种安慰,命运对我们还是非常眷顾的。
老彭这一生不容易。小时候家境贫困,他是兄嫂带大的;娶妻生子,他和我又两地分居,家也不像个家;自己在武汉大学开创考古专业,为了我而中途放弃;没等享受天伦之乐,他晚年又得了重病。
他第一次得病是2008年秋天,在兰州检查确诊为直肠癌。记得当时他给我打电话,我一听声音就知道情况不好。他说:“查出来了,我直肠里面有个疙瘩,怎么办?”我就联系兰州的同事陪他继续检查,又往北京、上海打电话,最后在上海找到一位专家。后来,我陪他去上海住院、做手术和治疗。手术很成功,治疗的结果也很好,后来没有复发。
他出院后在上海的孩子家里疗养了一段时间,我天天为他做饭,给他加强营养。他刚出院时,瘦得只有40多公斤,慢慢营养跟上了,他的体重到了60多公斤。2009年的春末夏初,我们俩回到敦煌,老彭的身体已基本康复。我跟他说:“你现在要休养,以休息为主,以玩为主;想看书就看书,不想看就不看。你愿意怎样,就怎样。”他很理解我的安排。
从2008年到最后走的近10年时间里,他过得还是很愉快的,有时出去开会,有时出去游玩。老彭很早就喜欢玩微信,那时候我都还不会。他也愿意散步,喂猫,到接待部和年轻人聊聊天。他退休之后,我们俩一起去过法国,他自己还去过印度。
1965年,樊锦诗和彭金章在莫高窟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