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给家里写信,”他笨拙地答道,“这样能感觉他们仿佛就在身边。我知道,他们一定盼着我的来信,想听我说说这一路所见识和体验到的事情——尤其是我的妹妹,露辛达。我觉得她应该会成为一个探险家,等她长大以后。”他再次想起,萨拉,这个长着一双银色眼眸的山区女孩,虽然身处不同地域,却和露辛达是一个年纪。刚满十六岁。
她还只是个小姑娘,却被独自留在世上,面对这难以理解而又无比残酷的环境。他希望能在自己离开之前,为她寻到一个合适的安身之处,但问题在于,具体究竟如何实现,他自己也还全无概念。对一个拥有默伦琴血统的女孩而言,她的选择余地极为有限,而周围的困阻实在太多,尤其萨拉还没有家人留心照顾。
她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不让他猜透自己的心思,“你很想念他们。”她用的是陈述语气,而非询问,声音听来有些颤抖。她那优美的下颌曲线紧紧绷着。在火光的映照之下,萨拉犹如大师画作中的人物那般迷人,肌肤呈现出柔和有光泽的色调,卷曲浓密的长发如同黑夜一般深沉,垂落下来搭在她的肩头。她又接着干起了针线活。
兰道夫惶然地凝视着她。或许她已察觉了他的想法,又或许是因为这个家人的话题,让她回想起了位于田纳西州的切罗基族外祖母。
“没错,我确实想念他们。圣诞节就要到了,我更忍不住自己对他们的思念,想到他们一定会为了庆祝这个节日而聚在一起——所有人都围坐在大桌旁。放声欢笑,讲许多动人的故事。而我的那个位置,则只能空出来留在那里。”他边说边在脑子里想象,思乡之情猛地扎在了他的心上,又尖又利,让人备受折磨,像童话故事里女巫手中的缝衣针一样,“你知道圣诞节吗,萨拉?”
“还有谁不知道吗?”她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边笑边皱着眉头,“外祖父常常给我们念书里写的圣诞节故事。今天是圣诞节吗?”
“不是今天,不过就快到了。”他靠在椅子上,喝了一口邦妮用野冬青泡的茶,这种茶他最近几周一直在喝,如今已经喝惯了。接着他向萨拉描述,圣诞节期间查理斯顿的盛景,讲停泊在港口的大船,讲圣米迦勒和圣菲利普教堂的钟声,讲孩子们放置于水面的浮灯,还有古勒①妇女劳作时所唱的那些深沉而悦耳的曲调:“在这座海边圣城,再没有别的节日,能像圣诞节期间那般热闹。”
他猛地冒出一个念头,拿起笔来,迅速画出镇上建筑的空中轮廓线,标示出一座座美丽的尖顶。他把画拿给萨拉看,同时向她一一解释,每栋建筑的大小、外形以及各自用途。他想象自己总有一天会带着她亲自领略这座城市,去看那宏伟庄严的古老教堂,还有沿海那些上流社会的豪宅。他会陪着萨拉,一路从炮台走到港口,看停靠在岸边的高桅帆船。他想象她用她那天真的眼睛,细细观察这座他所热爱的城市里,那些或壮观或平凡的东西。
当她初次经历那样的美好时刻时,她心里会想些什么呢?
这念头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不仅打消了念头,还为自己的想法及幻想而羞愧不已。像萨拉这样的混血女孩,在查理斯顿绝找不到容身之地,同样的,在他的人生里也难有她的位置。上流社会永远容不下她的存在。不说楼上的主人家,就是厨房里干活的那些女人,都不会愿意与她为伍。用不了多久,一些有钱人肯定会因为她的异域风情和美丽,想方设法把她纳为情妇,但即便如此,他们仍然不齿于她的身份。
对这位山区姑娘,查理斯顿什么也给不了,而他自己也一样。脑子里萌生出那种留恋,哪怕只是停留片刻,也是对萨拉、对他自己,尤其是对他家人的一种伤害。
然而,就在今天,当他沿着溪流漫步时,在一棵橡树底下坐了许久。他凝视着已结冰的水面,随手摸到一处光秃的树干,便在上面刻下了萨拉的名字。他幻想着,她应该会很高兴,看到自己的名字以这种形式留存下来,不过,他还没把刻好的成果展示给她看。他还鼓不起这份勇气。
即便如此,仍有许多这样那样稀奇的事情,他渴望着能与她一起分享。他多想带她去见识这大千世界,然而这无疑也只能是他的妄想,正如同他幻想他们能体面地在查理斯顿街头从容漫步那样。尽管理智上他都十分清楚,但体内似乎有股力量,使他不由自主地冒出这些被诅咒的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