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过之后又添一句:“不过对有光可不能保密,他是庵主嘛,是他的‘静思庵’嘛。”
“但他不能领那伙朋友去。”
黄科长一拍大腿:“可以!”
这天回家我对梅子说:“领导安排我到一个地方去搞研究,可能要待些天再回来。那个地方很安静。”
梅子听说是领导的安排,也就欣然同意。我开始准备洗漱用具和随身携带的东西。屋子的角落就放着我出差的背囊。那个帆布背囊提在手里有一种热乎乎的灼热感。我明白:我的背囊在这个角落沉睡的时间可真够长的了。多么好的背囊啊。我把它提在手里,觉得它激动得微微颤抖……
梅子问:“需要多长时间?”
“这要看工作进度了。也许要拖一段时间。不过我会经常回来的,反正就在西郊。”
第二天我还没走,庵主和他的一两个朋友竟追到我家里来了。他见面就说:“我们到你办公室找了,才知道你没有上班。”
他们很随便地坐在长沙发上,跷着二郎腿,自己倒水添茶……
庵主说:“黄科长给我讲了。”
我用眼睛示意: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一旁的朋友。庵主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忙说:“那当然,那当然,你不要担心,我会守口如瓶。”
我正担心他这些话朋友们能不能听懂,庵主已在连连摆摆手:“咳,你太不了解我们了!”
是啊,但我只想马上躲开。
3
我一直觉得:人面向不同的方位会有不同的感觉。这也许因人而异,比如对我来说,西边总是有一种苍茫无定感。这种感觉的缘由不得而知。平常所说的“上西天”、“西天取经”等等,也都给人这种苍凉神秘的感受。难道这些说法仅仅与我的感受在暗中产生了吻合吗?还有,我记得童年生活过的地方——大李子树和小茅屋的西边就是一座又一座沙丘链,是丛林。再往西是芦青河。跨过芦青河就要进入苍苍茫茫的一片了。在那儿,滦河和芦青河由于历史上的一次又一次易道,形成了辫形河流,组合起复杂多变的一个水系网络。一片沼泽之上,一望无际的蒲苇蕴含了难以穷尽的秘密。那儿有一处又一处沙堡岛,它们是在一次次海浪和沙岸的作用下形成的一些与陆地相对隔绝的沙洲,同样被密密的芦苇所包裹……
眼下我去的地方就是这座蜂巢一样的城市的西郊。我把背囊装得满满的,带上了各种各样旅行用的东西,比如小铁锅子和米袋等等。
我知道背囊重一点总是好的。这既是一个旅行常识,也是自己的一种习惯——只要一离家就把背囊装满。我驮着一个大背囊多么可笑。可我觉得这种沉重靠在脊背上有一种非常踏实的感觉。这些年里我就是背着它,蹽开两条长腿走来走去的。对于我的长路,梅子和岳父一家早已习惯了。他们无可奈何,只说我是一个“野蹄子”、“野脚”。平日里我跟梅子讲了很多父亲的故事:他从南到北的跋涉、他与那个海边小城的故事、他与争夺海港的几次激烈战斗的关系;他还是几次有名战事的组织者。当然,他后来遭受了厄运。可是这一切不幸绝不能归结于他的奔走和流浪。如果没有这些经历,他或许会成为一个更加不幸的人——平庸的、默默无闻的人。而父亲在那一周遭是个赫赫有名的人物。那么多人至今都在怀念他……
梅子常说我和父亲有点相像。我拒绝她这样讲。
因为我在心底里害怕,害怕父亲那样的命运。
“静思庵”地处西郊的一个小村,本来是极为安静的,后来由于城市不断扩张,已经把这个村庄拥在其中了。好在四周仍能看到原来的轮廓,原有的街巷和低矮的房屋大部分保持完好。街道上尽管有些热闹了,但仍然时不时让人想起原野上的那些淳朴小村。所谓“静思庵”就是这片低矮茅屋中的一座。这些年来不少茅屋都换上瓦顶,但这一座还保留着原来的面貌,茅顶已被雨水染得发黑。一个小小的院落,院门的粗木条被雨水洗白了。院内有一棵可爱的石榴,树下是一片春草。
看得出庵主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室内倒还洁净,只有小小的三间。最大的一间在西面,里面有一张小桌,两把藤椅,一个小小的书架。有光喜欢的那些蹩脚书法和绘画整整悬了一墙。“静思庵”三个大字刻在一块棕色木板上,挂在茅屋正中。中间是最小的一间,放了几只没有上漆的白木凳,权作会客室。最东边的一间又小又脏,油腻腻的,里面有一个小灶,这是庵主和朋友自炊的地方。炊间摆了大小一溜瓦罐和瓷坛,逐一掀开盖子看看,里面有绿豆、豇豆、米面和干菜之类。我心中一阵感激:庵主是一个多么会生活的有心人!在这里住上一辈子大概也不会烦腻,浓浓的村野气让人沉醉。自从踏进庵内的那一刻,我的心就静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