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篝火二十多米远的地方站住了。大概他在盘算过来还是退去。
我迎着他喊了一声,“过来吧伙计,过来烤烤火”。
他马上加快步子向这边走来。近了,我可以看得更清了。这人的个子和我差不多,但还要瘦,总之是一个瘦瘦的高个子。不太好看的是那两撇黄胡须。五十岁左右,满脸皱纹,一双眼睛又细又长,不停地眨动。我不喜欢这双眼睛。他的头发脱去了很多,头顶心还有一撮相当集中的白毛。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流浪汉,是旅途相遇。
他笑了笑,眨着小眼睛,在火堆旁抄着衣袖坐下。
“冷啊,冷啊!”他叹着。
我问他吃过饭没有,他摇摇头。我重新熬起粥来。水开了,我到旁边的柳棵那儿采了一点柳芽投进去,又撒了一点盐。这是我最喜欢喝的一种野菜咸粥。米饭的气味一飘出来就让人愉悦。流浪汉伸了伸舌头。
我说:“快了,就要熟了。”
他用力抄了抄手。
喝过粥,他开始活跃一些了,站起来伸伸懒腰,跺跺脚,又瞅瞅我的帐篷。我想问他是不是一个人,我只想证明自己的判断:对方是不是一个典型的流浪汉。比如说他怎样具体地解决自己的日常生活问题——讨要,打工,还是……一个丢失了同伴和亲人的男人?不管怎么说,一个五十来岁的孤零零的男人在大地上流浪,总让人有点异样的感觉。说不上是怜悯还是惋惜,反正这种人对我而言,更能触及灵敏的神经。好像我跟这一类人有一种奇怪的血缘似的。
我问得很谨慎,因为我知道他们大多不喜欢被人询问……他的回答证明了我的判断,真的是一个人奔走,有时就打打工,偶尔也免不了要乞讨,比如说现在……他说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到东西了。
“全怨这座鬼山!”他往后瞥了一眼。他的意思是翻过整整一座山也没有找到人家,耽误了吃东西。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到人烟稠密的地方,那里混生活容易多了,为什么要翻这座大山呢?后来我才明白,他大约是迷了路。这个夜晚当他下了山口看到一堆火时,马上吃了一惊。开始他还以为到了村边,后来看清了火光映照下的这片水湾,看清了只我一个人,就大着胆子奔过来了。
我又问:“有没有老婆?”
“从根上就没那东西。”他说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只有一个人。
篝火下他的一双眼睛发出棕红色。我不知该相信他多少才好,也不愿再问。这个夜晚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该睡觉了。我在帐篷里已经铺好了那个睡袋,可又不忍心让他一个人睡在帐篷外边。小小的帐篷挤上我们俩实在是够仄巴了,而且他身上还有一股奇怪的气味。不过这些我都能忍受。我招呼他一声,他兴奋得一拍手钻进来,接着告诉我:每个夜晚他都是猫在山旯旮里,拱在一些草垛里,“那个恣呀!”
我把一件大衣盖在他身上。
后来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醒来时身边空空的。我知道这些流浪汉可没有那么多讲究,他们往往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走的。我伸一下腰走出来。这儿的早晨可真够冷的。篝火全部熄灭了,只剩下一堆灰烬。旁边好像少了点什么,仔细看了看,天哪,我的小锅子没有了。我到帐篷里看看,大衣也没有了。这个家伙偷走了御寒的大衣和炊具,这可怎么办!我又摸了摸身上,发现兜里装的一点钱也没了。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时候跑掉的我搞不清——这些年不知遇到了多少流浪汉,但极少遇到这样的家伙。背信弃义,没有一点儿良心。我急火火收好帐篷。我想追上那个家伙,可又没法判断他沿哪个方向走掉。我想了想:他如果想迅速甩开我,那就不可能翻前面的山头,而只能顺着这条河谷的左岸往前跑,只有这条路才能快些跑脱。
我沿着左岸跑起来。我身上的什么东西给撩拨起来,恼得很,只觉得掌根发痒。
我踏上了一个山坡。顺着河岸往前看,前边真的有一个闪闪跳跳的人影,那就是他。原来这个家伙也是黎明时分醒来的。我不愿惊动他,只让树棵掩护着往前,下了山坡才拿出全身的劲儿往前。我是舍不得那件炊具,它是我旅途上最重要的一件器具呢,因为起码要有东西烧水做粥。奇怪的是他并不急跑——而我相信他最后是发现了我。这样直到我离他越来越近了,他才勉强奔跑几步。在山风的吹拂下,他头上仅有的一点毛发给吹乱了。他只不回头。我离他有一百多米的时候,他开始啊啊喊叫起来,一边叫一边往山坡爬去。他以为自己爬山的本领比我强,他错了。他那细长个子匍匐下来,手扶着突出的岩石,很笨拙。他肯定跑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