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任何一个黑人,不论是多么迟钝愚蠢,都不会不注意到有一个轮盘和它前面那个盒子,对船只的航行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但这种机械装置对他们来说,是神秘莫测的。达芒戈在罗盘前盯了好久,嘴唇不断翕动,似乎想看懂那上面的文字。接着,他手按额头,似乎在思索,在盘算着什么。所有的黑人都围在他身旁,张着嘴巴,瞪着眼睛,忧心忡忡地注视着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终于,达芒戈出于因无知而产生的恐惧与自作聪明两者兼而有之的心情,贸然使劲转动了一下轮盘。
碰上这种前所未有的操纵方式,美丽的双桅船“希望号”,就在海浪上上蹿下跳,剧烈颠簸起来,如同一匹烈马猛地被鲁莽的骑手用马刺一扎,竟昂然直立那样。简直可以说,这条船是在大发雷霆,宁愿毁沉海底,与那个冒失无知的舵手同归于尽。船帆方向与轮盘转动方向之间的协调制动横遭破坏,船身便猛烈倾斜,眼见即将翻倒,葬入大海。高大的帆架已经没入水中,有些人跌倒在甲板上,有些人已掉进海里。但是,转眼之间,双桅船又迎着波浪骄傲地昂起头来,似乎要与死神再作一番搏斗。海风越来越猛,突然,一声可怕的巨响,两根船桅在离甲板几尺之上的高度上被风力折断,船帆的碎片与像沉重渔网般的帆索纷纷落下,遍布了整个甲板。
黑人们被吓得惊恐万状,纷纷逃进统舱。海风吹倒了与它鼎力相抗的巨帆,双桅船又得以缓过劲来,又开始随波漂荡。于是,黑人中一些胆子最大的又爬上了甲板,清扫堵塞道路的碎片。达芒戈的手肘靠在罗盘柜上,用弯曲的胳膊遮住自己的面孔,一动也不动。艾伊雪待在他身旁,但不敢跟他说话。黑人们逐渐走拢来,起先是小声低语,议论纷纷,不久,就变成了一阵狂风暴雨似的谴责与辱骂。
“没有良心的家伙!骗人的坏蛋!”他们叫嚷道,“你害得我们这么惨,是你把我们贩卖给白人,是你强迫我们造了他们的反。你向我们胡吹你有知识,还答应要把我们带回家乡。我们相信了你这个家伙,我们真傻,你得罪了白人的这个神物,害得我们差一点就全完了。”
达芒戈把头骄傲地一抬,吓得周围的黑人纷纷后退。他捡起两支步枪,示意他老婆跟着他走。他穿过人群,黑人赶紧给他让出道来,他径直向船头走去。到了那儿,他用空桶与木板筑成一个碉堡似的掩体,然后,他往这个掩体的中央一坐,示威性地将步枪上的两把刺刀从掩体里伸了出去。黑人们再没有去干扰他。在这些造反的人群里,有些人在哭泣,有些人举手朝天,同时向黑人的神明与白人的神明进行祈求,有些人跪倒在那个摆动不停、叫他们惊叹不已的罗盘针之前,哀求它把他们带回家乡,有些人则陷于消沉,沮丧地躺在甲板上。在这些绝望的人群之中,请诸位想象一下,还有一些惊恐万状、哭号不已的妇女与儿童以及二十来个伤员,他们哀苦求助,但没有人去答理。
忽然间,一个黑人在甲板上出现,他满面赤亮,喜气洋洋,宣称他刚刚发现了白人贮藏烧酒的地方。他那么兴高采烈,手舞足蹈,足以表明他已经美美地品尝了一番。这一消息顿时使得那些可怜虫停止悲号哀哭,他们立即奔向食品贮存室,拿到烧酒就狂饮饱灌了起来。一个小时之后,只见他们在甲板上一片烂醉,又是跳,又是笑,狂态百出。他们的舞蹈与歌声中仍夹杂着伤员的呻吟与哭喊。就这样,那个白天剩下的时间和整整一个晚上,在醉生梦死中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又恢复了一片绝望恐惧。夜里,许多伤员已经死去。双桅船在海上漂浮,周围散布着尸体。这时,风急浪高,天空一片雾蒙蒙的。大伙赶紧聚拢商议。有几个学过点巫术的人,以前当着达芒戈的面不敢炫耀,现在一个个都自告奋勇,轮流将自己的法术操演了一番,但都没有奏效。每失败一次,人群的绝望便增添几分。最后,又有人提起了达芒戈,他一直没有从他的掩体里出来。在大家看来,他毕竟是他们之中最有学问的,固然是他把大伙带入了绝境,现在也只有他才能把大伙救出苦海。于是,一个老者走到他跟前,提出了同舟共济的建议,请求他发表高见,控制危局。但达芒戈充耳不闻,像科里奥兰那样无动于衷。他在昨夜已经趁乱贮备了一些饼干与咸肉,狠下了一条心,准备离群独处,在掩体里过自己的日子。
船上的烧酒倒还剩一些,至少可以使人入醉,忘掉大海,忘掉奴役,忘掉即将来到的死亡。大家喝了便睡,醉梦中回到了非洲,看见橡胶树,看见门户敞开的小茅屋,还有榕树郁郁的浓阴覆盖着整个村庄。第二天起来,又开始狂饮饱灌,如此这般,醉生梦死,又过了一些天。悲号,哭泣,抓扯自己的头发,然后又喝得烂醉,沉沉入睡,这就是他们每天的生活内容。有一些人狂饮过量而死,另有一些人则投海自尽或引刀自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