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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仕江
【朝圣】
鹰群离开天空之后,天空越来越荒芜。
藏北重大白灾的第二年冬天,德西梅朵决定带着她唯一的羊去遥远的拉萨朝圣。原本往年跟随德西梅朵去朝圣的是她的五个孩子和九百九十九头牦牛,可那场凶神恶煞的白灾带走了村庄的一切。在她弥留之际,是天边一只羊的叫声让她睁开了眼睛。
“咩—咩—咩!”
当人和羊的眼睛相遇,天空的颜色由白变黄。
身披雪花的羊从倾斜的地平线一头撞来,一个飞渡钻进德西梅朵的怀抱。德西梅朵瘦如麻秆的手抚摸着羊的头,泪珠儿滚得满脸潮湿。许久,她才抬起头望了望天边,那些黑暗中移动的云朵令她眉头紧锁,百年一叹。呵—啧—啦,这百年不遇的大雪灾究竟还要带走多少生命呀,老恶魔,你该歇歇了,雪呀雪,你停停吧!
羊紧紧地依偎着德西梅朵,眼睛水汪水汪的。
闪亮的阳光稀释了羊眼里苍茫的雪花与尘埃,也稀释了德西梅朵眼里的忧伤和惆怅。她的手轻轻拍打着羊的背,如同拍在一个受惊的孩子身上,她嘴里念念有词,可那分明是藏北歌谣里的词汇:羊呀,别怕,羊呀,别怕,羊呀,别怕,至少你还有我。
越来越小的雪花像安眠药一样让世界慢慢安静下来。
从此,这个藏北女人注定不能扔下一只羊,她再也扔不下它,因为那只羊看上去比她更老。其实她和羊在生命的年轮里还很年轻。经过长时间的犹豫之后,德西梅朵戴上花头巾,穿上厚厚的氆氇,戴上那些色彩刺目的珠链,还穿上了那双很久没有穿过的长藏靴,然后将一根红绳子套在羊的脖子上出发了。羊摇着下巴上那一撮长长的胡子,晃着脑袋,打着响鼻,显得特别忠厚可亲,似乎在和德西梅朵说,高兴,高兴,今儿真高兴,我们要去拉萨看布达拉宫了。德西梅朵看着羊高兴的劲儿,脸上也露出年轻的笑容。她随身带了奶渣,以及糌粑,准备路上吃。
山上的冰块在闪光,风在前面带路。
过了一座村庄,羊不停地东张西望。而德西梅朵只顾回头望村庄。她不知这一次朝圣何时归来。因为白灾,过去的许多路让她觉得极为陌生。她用疑问的目光似乎在问羊,我们要走哪条路才能通往拉萨?但过了一会儿,她好像又想明白了,一只羊怎么可能回答一个人的疑问?不过这条路和她过去带着孩子们赶着牦牛去拉萨朝圣的路相比,的确有些不同。那时,朝圣的路上充满了一家老小的欢乐,一条绵延五百里的路想起来就很近了。累了的时候,孩子们就在路边找几块石头垒在一起,再找一些干树枝,烧一壶滚烫的酥油,然后大家坐下来享受糌粑与阳光,同牦牛一起栖息大地。然后,孩子们将德西梅朵扶上牛背。你一鞭子,他一鞭子,齐刷刷地抽打在牦牛屁股上,当遥遥远远的吆喝声响彻天际,德西梅朵已经抵达拉萨了。
可现在德西梅朵还在艰难的路上。对于拉萨,这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路想起来太过遥远。因为白灾严重地改变了她的记忆。更因为现在陪伴她身边的没有了孩子,也没有浩浩荡荡的牦牛,只有一只沉默的羊。一只羊与一个女人走在一条路上,这是何等意象的风景?草场上的草死过一次还没缓过气来,花儿也不知开到谁的草原上去了,村庄远近倒下的房子有的重新站了起来,多数都随候鸟迁徙到更远的地方,湖泊里隆起的冰山不再是她熟悉的景象。德西梅朵熟悉的永远是一路上迎风微笑的经幡,以及一路上那些桑烟飘摇的白塔。桑烟里有一张张菩萨的脸在朝着她微笑。德西梅朵也在微笑。她走着,走着,便走到一个高耸如山的垃圾场。里面不时钻出的野狗挡住了她的去路。所幸,羊头上锋利的角尖派上用场。那些浑身脏得臭味难闻的狗在一身素洁的羊面前,显得极为落魄。
德西梅朵没给那些狗一点好脸色。
但天也没给德西梅朵好脸色,就在此刻,天忽然变脸了。天比德西梅朵看狗的脸更加难看起来。两块巨大的乌云从天边涌来,很快就盖满了德西梅朵的头顶。一股妖风从山侧吹来,风卷残云的垃圾场突然又冒出一群虎视眈眈的狗,直朝她和羊汪汪乱叫。一条接一条的狗,从垃圾场里窜出来,它们集结在一起,恍若动物园里成堆的狼群。羊在风中不时地弹跳起舞。天黑得像水墨丹青。德西梅朵蹲下身子,歪着脸观察天色,她以为是要下雨了,可没想到的是冰蛋子一下子打在她的眼睛和鼻子上。很快,似乎就在她站起身的一瞬间,冰蛋子就变成了网状的雪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