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中国散文排行榜(全文在线阅读) > 关于杨心安的五段叙述
杨献平
1
日光渐烈,南太行乡域内草木竞发。母亲说,村后有一面荒坡分给了咱,除了那一片橡栎树不能动,其他地方可以翻松一下,买些板栗树苗栽上,三五年后就能结栗子了。好多年来,南太行乡村远近各地的山坡上,大都在坡上栽种了板栗树。树多的人家,一年可以卖到十几二十万块钱。少的,也有个二三万,三五万。这在没有矿上资源和其他企业的偏僻乡村,基本上算是一笔主要收入。
说干就干,吃了早饭,我跟在父亲后面,扛着(左钅右矍)头洋镐,踏着满河沟的鹅卵石,走到那面荒坡上面。十多年前,政府一声令下,禁止养殖牛羊马驴等家畜。村人听话,一夜之间就把朝夕相伴了几百年的家畜们杀的杀,卖的卖。再两年工夫,以前总是被牛羊啃得光滑的山坡上就密不透风,草木参天了。这面荒坡上也是。我和父亲放下(左钅右矍)头洋镐,面对蓬乱群草和张牙舞爪的荆棘,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下手。
我给了父亲一根香烟,自己也点了一根。我说先歇歇吧。父亲嗯了一声。俩人每人找了一块石头,坐上去,抽着烟,看对面的山坡,头顶的天空。烟抽了半截,父亲说,那个去年杨心安死了,你知道不?我啊了一声,脑子引擎发动,在记忆的众多影像中搜索那个叫杨心安的人。
那人个子很高,眼睛不大,但很圆,看人的时候,一会儿里面好像燃着一团火,一会儿又像结了一块冰。最典型该是皱纹,不只是额头眼角,而是满脸。头上经常包着一面白毛巾。从我记事起,他就那一幅形象。不仅是他,村里和他年纪差不多的男人都是那样一副形象,以至于他们给我留下的一个鲜明印象是,即使人老了,也还和死亡有着很长一段距离。
关于他,爷爷给我说过。按照年岁和辈分,爷爷和杨心安算是叔伯兄弟。杨心安可能年纪大爷爷两三岁。当然,说他的时候,爷爷是背过杨心安的。当面说别人的往事,说好的行,说不光彩的,伤人不说,对方肯定反驳,互骂几句倒没事,伸胳膊舞脚地打起架来肯定两败俱伤。
小时候,每天晚上,我都和爷爷奶奶一起睡。睡前,叫爷爷讲故事是一门功课。有一次他说到一件事。村里的杨心安以前和他是同学,读同一家私塾。杨心安的娘姓赵,叫蓝妮子。有个毛病就是好吃,哪怕是上茅房,嘴里也要嚼个东西。儿子学娘。上私塾时,先生讲得摇头晃脑。杨心安一边仰着个脸听,一边嚼干柿饼。所谓的干柿饼,就是去年摘下的柿子,在房顶上风吹日晒一个秋天和一个冬天后,水分跟着风和日光私奔了,就成了柿子干。很硬,但越嚼越甜。比糖块好吃。
杨心安吃就吃吧,还偏偏发出声音。每一次,杨心安都是把腮帮子甩得梆梆响。把干柿子吃成了肉!第一次,先生停下之乎者也,先是竖着耳朵听,两脚往发声的地方走。明知道是杨心安,但还是在他跟前转了一个圆圈后,戒尺猛地一颤,就啪的一声,落在了杨心安的脑壳上。第二次,杨心安还是没忍住。先生叫他到前面去,站好,伸出俩手心,一个手心一戒尺,敲鼓一样敲了十几下。杨心安咧着个嘴,没敢叫出声来。可往座位走的时候,嘴巴又开始甩着腮帮子嚼起了干柿子。
2
父亲抡起洋镐,当的一声,冒出一串火星。我知道,镐头遭遇到了石头。我也抡起来狠狠刨下,又是一串火星,刺得眼疼。南太行山区一带的山,大抵是第四纪以来玄武岩浆多期溢流后形成的,向阳那面坡上多赤红和褚红色岩石峭壁,背阴的坡上多青色悬崖。只有山坡与河沟交界处,才有些土壤较多的斜坡,算是缓冲。父子俩刨了一阵子,热汗立马围剿全身,手臂酸麻。坐下来歇息时候,父亲指着橡栎树林旁边隆起的一座土墩说,杨心安就埋在那个地方。
南太行乡域,人死之后,还是土葬。且对风水特别看重。父亲说,他小的时候,杨心安是莲花谷评剧团的小生。这和爷爷讲的很一致。当年,杨心安和爷爷等少数几个年轻人一起读私塾。按照各自爹娘的想法,是让儿子好好读书,将来考个功名,能当上官当然更好,当不上,在乡里也有地位。谁知道,杨心安嘴里的柿子干还没有嚼出味道来,轰隆一声炮响,辛亥革命发生了,皇帝被掀下龙椅,屁都不是了。消息传到莲花谷,爹娘们分别哀叹一声,然后让自家孩子扔了书本,老老实实地当起了“拱地虫”。这个说法,是莲花谷人对农民身份和职业的形象比喻,意思是,当农民,就是弯着腰,轮着(左钅右矍)头锄头,一辈子跟泥土石块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