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根无法表达的爱和他爱的不可能性构筑了悲剧的底色,四个小孩的自我毁灭与洛根的自我掩藏构建了一个注定走向悲剧结局的家庭,而这个悲剧的悲剧并不是因《罗密欧与朱丽叶》中不可抵挡的外来力量而起,而是由于一股内在的,无法避免的,如命运般注定的内在力量所致,即一种与生俱来,伴随家庭而生的悲剧命运。《继承之战》片头的最后一幕里,年幼时的康奈尔,肯道尔,罗曼和希夫站在庭院的大门前,等待着洛根的出现,但洛根始终没有出现,他转头离开,四个小孩目送他离开,而就在这一刻,他们也目送他们的命运就此离开。这样的情节展现方式回到戏剧最原始的展示方式,即将矛盾压缩在一个家庭单位里:欲望、情愫、关系、极端的情欲表达,一切纷纷交织在最亲密也最疏离的家庭关系中。家庭的微妙感在于:在社会的普遍意识中,家庭是一座无懈可击的堡垒,幸福的最高标准,一个小型共产主义集体,一个社会道德和世间伦理得以生存的稳定群体,正因为所谓的社会普世家庭观的存在,导致当一丝恶的出现,道德生出隙缝,爱不复存在时,家庭失去了它承载的最原始意义,同时与之消亡的还有与家庭共同存在的,人类的基本伦理。道德丧失的讽刺掀起巨浪,它以最猛烈的方式摧毁着我们已知的情感模式,将我们带入普遍道德的反面,赤裸裸地揭晓“家庭”的最真实面目。俄瑞斯特斯的弑父悲剧,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品特的《归乡》,曹禺的《雷雨》,温特伯格的《家宴》,这些典型的家庭悲剧,或者我愿称之为悲剧的悲剧,披露的并不是我们熟悉的,因意外或事件或宏观意义上的变故而引起的悲剧,而是掩藏在家庭表皮之下的,暗流涌动的、生生不息的、无法遮掩的、犹如火山爆发的悲剧能量。罗伊家庭,或者其他任何处于爱之不可能性的家庭,书写的是爱的反面,家庭的另一维度,以及作为人类所能体验的最悲惨的古典式悲剧。 洛根死后,剧集将故事核心分散开,运用人物导向手法,勾勒出罗伊家庭四个子女的故事线:康奈尔彻底退出继承游戏,与妻子维拉一起投身政界,过着甜美的二人生活;肯道尔得知自己被父亲任命为继承者后,分秒之内抛弃过去活在父亲阴影之下的自己,正式成为洛根在第二季结尾口中所说的“killer”(狠角色),一步步计算所有人,策划最终的胜利;罗曼无法面对父亲死去的现实,他一边暗暗哀悼父亲的死,一边逞强钻进过去父亲的行为模式——冷漠待人,严厉处事,他试图为自己勾勒过世父亲的形象,却成为了罗伊家庭里的第二个纳克索斯,沉迷于镜子中的自己,无法自拔;希夫不满肯道尔与罗曼联手上位CEO,与购买方卢卡斯携手暗自盘算自己的围棋游戏,同时,沉湎于与汤姆的爱恨纠葛,她痛恨汤姆但又无法离开汤姆。洛根的死,在一个层面上让他们进入另一个空间,一个脱离于继承之战具体形象的空间,即一个没有父亲存在的抽离状态,这时的他们由过往的经度发展转变为纬度发展,他们依赖着彼此,感情相依,让彼此成为家庭里爱的支撑;但在另一层面上,他们同时踏入了另一个空间,即一个完全独立、绝对自我、彻底自由的环形空间,在这个空间里,他们眼里、脑里、心里只有自己和自己的权益和地位,爱再次被抛弃,成为不可能之物。不幸的是,他们进入的正是这样的的环形空间,至此,爱彻底消失,剩下罗伊四子女相互残杀。 到了这个阶段,洛根的爱或认可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这场战役最终的王位。《继承之战》故事的高明之处在于,它将洛根的死设置在剧集前端,而非结尾,如果放在结尾,那么最终所引发的必然是洛根死后的直接结果,即谁被任命为继承人,但当被放在前端,故事的戏剧性大大提升,人物的可塑性再次拓宽,四位子女角色的自由度和他们之间关系的张力被放置在一个更广阔的空间里,任由他们自己发挥,生长出一个又一个“后洛根时代”的康奈尔、肯道尔、罗曼和希夫,此时,他们与前三季截然不同,他们被迫(在故事情节上则是主动)进入一个前所未有的世界,自由探索角色的未知性。他们更加大胆,他们同时也更加胆小,大胆在于他们誓死捍卫自己作为罗伊家庭一员应得的一切,胆小在于他们怨恨在父亲临死前最后一秒没有亲耳确信地听到父亲最爱的是谁,他们感到父亲那庞大的影子从未消失,在这影子之下,他们掩饰着内心的脆弱与贫瘠,强迫自己伪装成“killer”,忽略因为父亲的爱的不可能性所受的创伤。在第四季第六集里,“后洛根时代”的他们在希夫与汤姆的争执中暴露无遗,他们的真实面目终于被赤裸地悬挂在空中,被无情地欣赏:“你夺走了我本来可以与爸爸在一起的最后六个月”,希夫对汤姆说。“并不是我让你爸爸没有认可你,这不是我的错。我给了你无限的认可,但那都不够,因为你的内心是破碎的”,汤姆说到。汤姆,或Jesse Amstrong(《继承之战》主创兼编剧)再次揭露“后洛根时代”的孩子们的核心——孩子们并没有成长,父亲的死没有消散,罗伊家族如往常一样,以一种无意义的、空乏的、虚无的状态发展,直到这爱的不可能性被下一任继承者替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