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祝活动过后几天,猪偶然在地下室里发现了一箱威士忌。当天晚上,从庄主院子那边传出一阵响亮的歌声,令大家惊奇的是,中间还夹杂着“英格兰的野兽”的旋律。大约在九点半左右,只见拿破仑戴着一顶琼斯先生的旧圆顶礼帽,从后门出来,在院子里飞快地跑了一圈,又闪进门不见了。但在第二天早晨,院子内却是一片沉寂,看不到一头猪走动,快到九点钟时,鸣声器出来了,目光呆滞,尾巴无力地掉在身后,浑身上下病怏怏的。他把大家叫到一起,传达了一个沉痛的消息:拿破仑同志病危!
一阵哀嚎油然而起。庄主院子的门外铺着草甸,于是,大家踮着蹄尖从那儿走过。他们眼中含着热泪,相互之间不安地询问:要是领袖拿破仑离开了,我们可该怎么办?农庄里此刻到处都在风传,说雪球最终还是成功地设法把毒药掺到拿破仑的食物中了。十一点,鸣声器出来发布另一项公告,说是拿破仑同志在弥留之际宣布了一项神圣的法令:饮酒者要处死刑。
可是到了傍晚,拿破仑却显得有些好转,次日早上,鸣声器就告诉他们说拿破仑正在顺利康复。即日夜晚,拿破仑又重新开始工作了。又过了一天,动物们才知道,他早先让温普尔在威灵顿买了一些有关蒸馏及酿酒的小册子。一周后,拿破仑下令,叫把苹果园那边的小牧场翻一遍土。那牧场原先是打算为退休动物留作养老用的,现在却说牧草已经耗尽,需要重新耕种;但不久以后便真相大白了:拿破仑准备在那儿播种大麦。
大概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几乎每个动物都百思不得其解。这事发生在一天夜里十二点钟左右,当时,院子里传来一声巨大的跌撞声,大家立刻冲出窝棚去看。那天夜晚月光皎洁,在谷仓一头写着“七戒”的墙角下,横着一架断为两截的梯子。鸣声器平躺在梯子边上,昏迷不醒。他手边有一盏马灯,一把漆刷子,一只打翻的白漆桶。狗当即就把鸣声器围了起来,待他刚刚苏醒过来,马上就护送他回到了庄主院子。大家都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只有本杰明呶了呶他那长嘴巴,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似乎看出了一点端倪来,但却什么也没说。
几天后,莫丽在阅读七戒时注意到,又有另外一条戒律是被大家记错的。他们本来以为,第五条戒律是“任何动物不得饮酒”,但有两个字他们却都忘记了。实际上,那条戒律应该是:“任何动物不得饮酒过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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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拳师之死
拳师身上的伤口过了很久才好。庆祝活动结束后第二天,大家就又开始为风车奔忙了。拳师不肯闲着,强忍着伤痛,不让大伙察觉。晚上,他悄悄地告诉三叶,他的蹄子疼得厉害,三叶就嚼了些草药给他敷上。她和本杰明都一再地劝过拳师:干活适可而止也就是了,用不着太卖命。但拳师一句也听不进去。他说,他实在很希望在能退休之前亲眼看到风车竣工。
说到退休,还是有必要回顾一下当初的律法。律法规定的不同动物的退休年龄分别为:马和猪十二岁,牛十四岁,狗九岁,羊七岁,鸡和鹅五岁,而且,退休以后还会按时领取一份优厚的养老津贴。虽然至今为止还没有一个动物真正领到过这份津贴,但近来有关这个话题的讨论却越来越多了。苹果园那边的小牧场已被留作种植大麦,就又有小道消息传出来说养老院的占地改为了大牧场的一角——但愿这话不是出自哪只动物的一厢情愿。据说,每匹马的养老津贴是每天五磅谷子,到冬天改为每天十五磅干草,节假日里还发给一根胡萝卜或是一个苹果。而拳师的十二岁寿辰就在来年的夏末。
这段日子里大家的生活并不轻松。和去年冬天相比,寒冷有增无减,食物却更少了。除了猪和狗以外,所有动物的口粮再次压缩。鸣声器解释说,在定量上过于教条的平等是违背动物主义原则的。鸣声器的特殊才能恰恰体现在,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他都能极其轻松地向其他动物证明,无论表面现象是什么,但事实上他们并不缺粮。当然,有时会出于暂时考虑而稍稍地调整一下供应量(他总是强调“调整”而从来不提“减少”)。但与琼斯时代相比,现在的进步是惊人的。鸣声器的论据十分有力,他会用他那尖细的嗓音一口气念完一大串数字。这些数字反映出,和琼斯时代相比,他们现在有了更多的燕麦、干草、萝卜,工作的时间更短,饮用水的水质更好,大家的平均寿命也延长了,幼崽的存活率提高了,窝棚里有了更多的草垫,甚至连跳蚤都少多了。在这样强大的宣传攻势下,大家终于对这一切信以为真。说实话,在他们的记忆中,琼斯和他所代表的那过去的一切几乎已经在记忆里被时间冲刷得一干二净。他们知道,近来的生活的确艰难,常常是饥寒交迫,全部的时间里除了工作、吃饭、睡觉别无其他。但毫无疑问,如果这确实很糟的话,那过去就一定比这还糟。再说,那时候他们都是奴隶,而现在却享有自由。正像鸣声器常说的:这一点使一切都有了天壤之别。
吃饭的嘴更多了。这天,四头母猪差不多同时都下了小崽,共有三十一头之多,全都带着黑白条斑。谁是他们的父亲呢?这并不难猜,因为拿破仑是农庄里唯一的一头种猪。有消息说,过些时候,等买好了砖头和木材,就在院子的花园里为这些小猪崽盖上一间学堂。目前则是由拿破仑在厨房里亲自为孩子们充任教师。这些小猪平常都在花园里活动,而且不许他们和其他动物的幼崽一起玩耍。大约与此同时,上面又颁布了一项规定,说是当其他动物在路上遇到猪时,必须马上让到路边;另外,所有的猪,不论地位高低,均享有星期天在尾巴上戴丝带的特权。
这一年总算是无灾无难地过去了,只是经济上稍嫌拮据。建学堂用的砖头、沙子、石灰和完善风车要用的机器都是不小的开销。庄主院子里需要的灯油和蜡烛,拿破仑的食用糖(他禁止其他猪吃糖,是因为吃糖会使他们发胖)也得花钱去买。再加上数目不少的日杂品,诸如钉子、绳子、煤、铁丝、铁块和狗食饼干等等,开销同样不小。看来最要紧的就是攒钱了。剩下的那些干草和一部分土豆已经卖掉,鸡蛋的购销合同便又增加到每周六百个蛋。因此,在这一年中孵出的小鸡数量极少,鸡群已经不成为鸡群了。十二月份已经减少了的口粮,二月份又被削减了一次;为了省油,窝棚里也禁止点灯。只有猪的生活水准并没有丝毫的下降。事实上,即使有着上述的种种不利情况,他们的体重却一直有增无减。二月底的一个下午,有一股动物们从来没有闻到过的令他们垂涎欲滴的香味,从厨房那一边的小酿造房里飘过了院子。有动物说,这是蒸大麦的味道。他们贪婪地嗅着香气,心里都在暗自猜测:这是不是在为他们的晚餐准备热乎乎的大麦糊糊?但是,晚饭时并没有见到热乎乎的大麦糊糊。而且在随后的那个星期天,大家又听到了一个新的通告,说是从今往后,大麦要成为猪的专用品。大家这才想起,苹果园那边的田里就早就种上大麦了。不久,又传出了这样一个消息,说是现在每头猪每天都可以领用一品脱啤酒,拿破仑的定额则是半磅。
但是,不管受了什么气,不管日子多么难熬,只要一想到现在活得比从前体面,大家也就觉得还可以说得过去。现在是歌声多,演讲多,活动多。拿破仑已经指示,每周应当举行一次叫做“自发游行”的活动,目的在于庆祝动物农庄的奋斗成果和繁荣兴旺。每到既定时刻,大家便纷纷放下工作,列队绕着农庄的边界游行:猪带头,然后是马、牛、羊,接着是家禽。狗在队伍两侧,拿破仑的开道公鸡走在队伍的最前头。拳师和三叶还总要扯着一面绿旗,旗上画着蹄子和犄角以及“拿破仑同志万岁!”的标语。游行之后,大家争先恐后地背诵着对拿破仑的赞诗;接着是演讲,由鸣声器报告粮食产量增长的最新数据,每逢高潮还要鸣枪庆贺。羊对“自发游行”活动最为热心,如果哪个动物抱怨(个别动物有时趁猪和狗不在场时会发些牢骚)说这是浪费时间,羊就肯定会响亮地反复着“四条腿是好汉,两条腿是坏蛋”,顿时就叫得他们哑口无言。但大体上说,大家对庆祝活动还是相当兴致勃勃的。归根到底,他们发现正是在这些活动当中,他们才感到自己真正是当家做主了,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追求自身的幸福。想到这些,大家也就心满意足了。因而,在歌声中,在游戏中,在鸣声器列举的数字中,在鸣枪声中,在公鸡的啼叫声中,在绿旗的飘扬中,他们就可以至少在某些时候忘掉了自己那还是饥肠辘辘的空肚子。
四月份,动物农庄宣告成立“动物共和国”。这就意味着要选举一位总统。可候选人只有一个:拿破仑,他在大家的一致推举下就任总统。同一天,又公布了有关雪球和琼斯串通勾结的新证据,其中涉及到很多具体事例。从这些事例中不难看出,雪球不仅诡计多端地破坏过“牛棚之役”,而且是公开地为琼斯作帮凶。他在参加混战之前,还高喊过“人类万岁!”有些动物仍记得雪球背上带了枪伤,但那实际上是拿破仑亲自咬伤的。
仲夏,乌鸦摩西在失踪数年之后突然返回。他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照旧不干活,照旧喋喋不休地讲着“糖果山”的老一套。谁要是愿意听,他就拍打着翅膀飞到一根树桩上,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在那里,同志们,”他一本正经地,还用大嘴巴指着天空——“在那里,就在你们看到的那团乌云那边——那儿有座‘糖果山’。那个幸福的国度将是我们可怜的动物们摆脱了尘世之后的最后归宿!”不但如此,他甚至还声称曾在一次高空飞行中到过那里,并看到了那里有一望无际的苜蓿地,而无数的亚麻子饼和方糖就长在低矮的树篱上。很多动物为此而神往。他们推想,现实生活充满了饥饿和劳累,那么,死后的归宿应该是无限美好的吧?只有猪对待摩西态度轻蔑,他们称他那些关于“糖果山”的说法全是一派胡言,可他们也并不因此采取什么措施,甚至还默许了他的不劳而获,每天还派给他一吉尔啤酒的定额。
拳师的蹄子痊愈之后,干活更拼命了。其实在这一年,所有的动物干起活来都像奴隶一般。农庄里除了那些日常劳作和第三次重建风车的事之外,还要给小猪盖学堂:这一工程是在三月份动工的。有时,在食不果腹的情况下作长时间的劳动的确是难以忍受的,但拳师从没退缩过。从他的干劲是看不出他的老态的,他只是外貌上有点小小的变化:皮毛没有以前那么光亮,粗壮的腰部似乎也有点萎缩。别的动物说:“等春草茂盛时,拳师就会慢慢恢复过来”;但是,春天来了,拳师却并没有长胖。有时,当他在通往矿顶的坡上,用尽全身气力顶着那些巨型圆石头的时候,支撑他的仿佛只有不懈的意志了。这种时候,他总是一声不吭,但猛地看上去,似乎还隐约见到他口中念念有辞:“我要加倍努力”。三叶和本杰明再三警告他要当心身体,但拳师却丝毫不予理会。他的十二岁寿辰临近了,但他没有放在心上,一心一意想着的只是在领取养老津贴之前把石头攒够。夏天的一个傍晚,突然传说拳师出事了。在这之前,他曾独自外出,往风车那里拉了一车石头。果然,消息是真的。几分钟后,两只鸽子急速飞来,说:“拳师倒下去了!他现在正侧躺在风车那里,站不起来了!”
农庄里大约有一半动物冲了出去,赶到建风车的小山包上。拳师就躺在那里。他在车辕中间伸着脖子,连头也抬不起来,眼睛眨巴着,两肋的毛被汗水粘得一团一团的,嘴里流出一股稀稀的鲜血。看到这般情景,三叶一下子跪倒在他的身边。
“拳师!”她喊道,“你怎么啦?”
“我的肺,”拳师声音微弱,“没关系,我想没有我你们也能建成风车,备用的石头已经攒够了。我充其量也只有一个月可活了。不瞒你说,我一直盼望着退休。眼看着本杰明也老了,说不定他们会让他也同时退休,和我作个伴。”
“我们会得到帮助的,”三叶叫到,“快,谁快去告诉鸣声器这儿出事啦!”
大家全都跑回农庄,向鸣声器报告这一消息,只有三叶和本杰明留了下来。本杰明躺在拳师旁边,不声不响地用他的长尾巴给拳师赶着苍蝇。过了一刻钟,鸣声器赶到现场,满脸关切。他说拿破仑同志已得知此事,对农庄里这样一位最忠诚的成员发生的这种不幸感到十分悲伤,而且正在安排把拳师送往威灵顿的医院治疗。听到这些,大家不免有些不安,因为除了莫丽和雪球之外,其他动物从未离开过农庄,他们不想把一位患病的同志交给人类。然而,鸣声器毫不费力地说服了他们,他说在威灵顿的兽医院比在农庄里能更好地治疗拳师的疾病。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拳师有些好转了,他好不容易才站起来,一步一颤地回到他的马厩里,那里面已经由三叶和本杰明给他铺好了一张舒适的稻草床。
此后两天,拳师就呆在他的马厩里。猪送来了一大瓶红色的药,那是他们在药柜里发现的,由三叶在饭后给拳师服用,每天两次。晚上,她躺在他的棚子里和他聊天,本杰明给他赶苍蝇。拳师声言对所发生的一切并不后悔。如果能彻底康复,他还希望自己能再活上三年。他盼望着能在大牧场的一角平平静静地住上一阵。那样的话,他就能腾出空儿来学习,以增长才智。他说,他打算利用全部余生去学习字母表上还剩下的二十二个字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