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上车之前,站在公路边,再看金岗库今天的市容,这才看出公路两侧的新建筑,一边是在以前老公路到村子前方那片田上,另一边是老公路到小溪之间那片田上盖起来的,因此老胡同和一些老宅院才没有给拆毁,至于那条小溪,多半改道了。
如果你问我金岗库三十年前和今天的差别是什么,我只能说,三十年前,金岗库穷可是美,今天的金岗库游人区和老胡同是两个世界,村民多半不那么穷了,可是金岗库也不那么美了。
贾樟柯在催,他老早就约定好去五台山拜见一位修行很高,但极少接见外人的老和尚。他叫我一起上山,先拜见老和尚,再住几天逛庙。我实在无法,必须当晚赶回上海,可是金岗库叫不到计程车,只好跟他们上山,好在不远,到了老和尚庙前,他才又派车送我回太原。
在回程路上,我问驾驶时间够不够我在太原找个地方吃碗西红柿炸酱面,他说不够,就这样,我只好直奔机场。
回上海的飞机上,我一直在想这次重访老家。当然,此行如此顺利得感谢贾樟柯的安排,我也高兴两个侄女因此而终于看到她们父亲和祖父出生的房子,以后下一两辈人谁有此愿望,也只能靠她们带路了。三十年前我老母交待我的,我终于在三十年后交待了下一代。可是我立刻觉得可笑,还带什么路?谁有兴趣,就自己去金岗库参观“晋察冀军区司令部旧址”就是了。那所宅院就是你们祖先的故居。
开始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山河故人》刚好也在纽约上映,现在电影下片了,我的金岗库故事也讲完了。
可是如果有谁问我还有什么诉求,那我就多半会说,希望山西省人民政府,在纪念馆前石碑上那句“晋察冀军区司令部旧址”下面,另加一行字:“原张氏家族故居”。
特写
唯一能够了解的道路是创造一个自己的世界。
——史蒂文斯
时间的工匠
文_郭玉洁
一
李方乐个子瘦小,脑袋比起身子来,大了一号,脑门尤其大,前额鼓出一块,在灯光下发亮,两侧是半寸长的白发。虽然已经72岁,但是走惯长路,行动十分敏捷。说话时有点不好意思似的,他并不直视,但是上海口音的普通话,条理清晰,一样一样,按照顺序折好了放在脑子里。年轻时,他必定是个聪明伶俐的工人。
都说上海人门槛精,李方乐表现出的是上海人的另一面:极有分寸。每次见面之前,一定会电话确认,提前五分钟到。热情,却也绝不过分。有时也会礼貌地露出小心思:“现在也不兴问女士的年龄了……”然后歪着脑袋等我回答。
李方乐不抽烟不打麻将,生活过得简单。除了去同事的公司兼职,赚一份应酬零花的收入,他最大的娱乐,就是看展览。
每年年初,李方乐请经理上网,把全年的展览找出来,他挑出自己喜欢的,打印出来,依次去看。这些展览大部分跟机械有关,机床、模具、太阳能、自行车……一般免费,只有一次,李方乐花一百块,看了一场游艇展。同事见他喜欢,送了他一张三千块的赛车票,是主席台附近的位子。但是,他看着车以极高的速度在场内转来转去,觉得很没意思。2014年轰动上海的莫奈展,李方乐也看了。抽象画么,他觉得自己不大喜欢。
2014年,李方乐看得最过瘾的一场展览,是卡地亚的钟表展“瞬息·永恒”。
十年前,李方乐曾在上海博物馆看过一场卡地亚的展览。那场展览以珠宝为主,钟表很少,只占一个橱窗。李方乐看到一座钟,形似大门,钟盘两边是两根白色圆柱,撑起底座和门檐。看标识,这座钟叫做“门廊”。让李方乐奇怪的是,一般来说,时针分针背后,总能看到机芯,因为机芯带动指针的转动,但是在这座全然透明的钟盘之中,他只看到两根针腾空旋转,后面空无一物。随便李方乐怎么找,就是找不到机芯在哪里。
仔细读橱窗边的说明,李方乐才知道,这是卡地亚著名的“神秘钟”。这座钟的奥妙在于:它打破了指针与机芯相连的技术惯例,把指针固定在水晶表盘上,成为整体,当机芯连接表盘,带动表盘整体转动,也就带动了分针和秒针。
1912年,工匠莫里斯·库埃(MauriceCoüet)制造出第一座神秘钟。当时,欧洲的贵族像一百年后上海的退休工人李方乐一样,围着神秘钟,想要找出这一魔术的谜底。神秘钟从此成为卡地亚钟表的象征。很长时间内,卡地亚严守这一工艺的秘密,就像可口可乐的秘方一样,让悬念成为神话的一部分。一百年后,李方乐在这个悬念前徘徊不去。到底技术上如何完成呢?橱窗边的说明无法令他满足。他每天琢磨这个问题,连看了三天展览。